第二十九章 余年总须臾

奉召回宫是个草长莺飞的季节,颠簸了十几日,总算又踏上了平坦宽敞的宫道。

看着镜中的容颜,我似乎能够感知到岁月的流逝,辗转间只是不舍。

元澈与我同坐一辆马车,他伸手掩上了我手中的小钯镜,“母妃,不用看了,你是最美的。何况久别重逢,父皇高兴还来不及。”

他知道我隐隐的担忧,说出来的话那样的熨帖人心。

我浅浅笑一笑,“母妃二十九了,况且六年不在你父皇身边侍奉,他也未必会见之则喜。”

元澈笑道:“母妃这就是说笑了。如果父皇不在意母妃,何必每两年召见一次,临行又依依不舍的?”

我扶正他的玉冠道:“你父皇每两年召见一次,全是因为心底记挂着你,母妃也是沾你的光。”

元澈不答,含了笑看我,“母妃,父皇这样对你和儿臣,也算有心了。”

我道:“你明白就好,只不要挂在嘴上,也不枉你父皇一片苦心。”

马车忽然停住了前进的步伐,元澈掀了帘子问道:“什么事?”

我顺着帘子的间隙看出去,原来已经到了延喜门外,另一队亲兵侍从也要从中穿过,恰好和我们的队伍挤到了一起。

延喜门的护军愣了神,不知道该先让哪一队过去,那边队伍里早闪出几个内侍,指手画脚的呵斥起来,“陈留王的马车你们也敢拦下,不要脑袋了?”

元澈皱了眉回头告诉我,“是元晟的马车列队。”

我想一想,拉了他的衣角道:“告诉外面的人,让他们先走。”

元澈有些不甘,“儿子比陈留王年长,母妃比陶美人位尊,咱们何必忍让于他?”

我柔声道:“傻孩子,元晟越是跋扈,朝臣们越是口舌纷纭,让他自己生受着去吧,咱们别淌这趟混水。”

他很听话,当即点了头,唤过亲兵来嘱咐了几句。

陈留王的马队耀武扬威的穿过延喜门,我遥遥看见一辆华丽非常的六驾马车簇在队伍中间,想必正是陶美人座驾。

待他们的马车远去,元澈才令我们的队伍重新出发,远远望去,我们的队伍安静肃穆,马车朴素无华,倒似跟在陈留王后面的亲随一样。几个城门的护军都知道这是我和元澈的车驾,不免窃窃私语,言语里不乏敬仰之意。

元澈坐在马车里,耳朵却灵的很,他欢喜的告诉我:“母妃,你可听见外面护军说的话么?”

我道:“你听见他们夸赞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元澈笑道:“自然是通身舒泰。”

我含笑道:“这样就好,你们几兄弟年纪尚小已经身居王位,朝臣们原本就颇多非议,俗话说先出头的椽子先烂,咱们回回奉召回京都低调行事,不和陈留王争锋,正是为了韬光养晦明哲保身。如今凡是见着你行事的,无一不夸赞赏识,你说,这是不是比争着谁先过城门更快意?”

元澈道:“是,母妃都是为了儿臣好。”

我抚上他的脸庞,“你如今都十二了,母妃能为你做的一日少过一日,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争气。”

元澈英挺的面颊上闪过异样的光,他猛的向前扑倒抱住我的膝盖道:“母妃,儿子争气,但求母妃不要离开儿子!”

我扶他起来道:“你是母妃的倚靠,母妃怎么会离开你。”

元澈低声道:“儿子自己心里清楚,父皇总是喜欢元晟多些,以后万一立了元晟为太子,儿子只怕更无立锥之地,到那时,母妃为了自保,只怕,只怕……”

“你怕母妃会为了自保疏远你?”我宁和道,“你也真傻,母妃虽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可是却把你当做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一般疼爱,母妃既然敢和你离开皇宫,自然也打定主意不怕艰难险阻。即便你姐姐,你父皇,这世上所有人都离开你,母妃也不会离开。”

元澈不再说话,紧紧攥了我的手,手心的热度一阵一阵袭上来,周身温暖。

马车又停了,这次是到了掖庭外的宫门。

元澈下了马车,又小心扶着我下来。嫣寻锦心早跳下车上来搀扶我,近近的听见一声:“母妃!”,一抹翠绿的身影旋即扑进了我怀里。

宁妃和云意站在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上望着我们笑,玉真还是那样毛躁,我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撞个趔趄。

“母妃,母妃,孩儿好想你!”玉真揽着我的脖子不松手,还是元澈上去拉了她的手下来,“姐姐,你弄疼母妃了。”

玉真睁着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元澈,又是笑又是闹:“澈弟,你长这样高了!”

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元澈,大说大笑,极是快活。

我松开她的手,走到宁妃和云意面前微微欠身一福:“多谢两位姐姐这些年替妹妹照顾玉真。”

云意托起我的手腕,含笑道:“宁妃姐姐受得起,嫔妾可受不起,你那个顽皮的妮子时常被我训斥,大约她心里是恨极了我的。”

玉真听云意说话,早转了身过来抱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沈母妃为我好呢,我岂是那种不知好歹的?”

宁妃只端详我道:“好像又瘦了些,蜀地凄苦,妹妹还要尽心抚育昌德王,当真是受苦了。”

我笑着看她:“受苦说不上,只是那蜀地的茱萸着实厉害,我只怕了这一点。”

宁妃欣慰道:“回回见到妹妹这样好的精气神,我心里也大感宽慰。”

我道:“有人只道我母子二人在蜀地再无出头之日,必定晦涩难言,我偏不依,偏要欢欢喜喜的!”

云意笑道:“正是这样,妹妹气度高华,岂是那样容易被糟践的?”

宁妃拉了我的手道:“咱们边走边说吧,先去长信宫请安。皇上也快下朝了,一会在慕华馆见不着妹妹,又该着急了。”

想起萧琮,我心头一热,不自觉的微笑道:“皇上哪里是着急见我呢,他不知道有多挂心他这两个宝贝儿子。”

云意接口道:“妹妹和陶美人去封地这些年,皇上甚少在后宫留宿,如今朝中议论纷纷,请皇上立下太子,可是宫里总共就这样三位皇子,当真个个是宝贝。”

我漫不经心道:“又有人进言让皇上立太子了?”

宁妃道:“嗯,听说是卫国公起的头。”

我看着玉真和元澈说笑的背影,低声道:“卫国公?他们前两年送进来的王美人好像并没有子嗣,这会子急吼吼的催皇上立哪门子太子?”

宁妃道:“是,我也正觉得奇怪。好在你回来小住,咱们还能商量商量。”

说话间到了长信宫外,云意道:“你们进去吧,太后见我不入眼,我也懒得臊一鼻子灰。”

她翩翩而去,我拉住疾行的玉真,“母亲和你宁母妃并你弟弟要去给太后请安,你乖乖的跟着来,不许胡说八道。”

玉真撅了嘴道:“母妃,人家不喜欢皇祖母宫里的味道,还有皇祖母总拉着脸子,孩儿不喜欢……”

我道:“别胡说,给你皇祖母请安是规矩,由得你喜欢不喜欢的?”又叮嘱元澈道:“你也记得,昔年在你皇祖母面前是什么样,今日也一样。”

元澈点头,“母妃放心!”

长信宫内飘**的依旧是熟悉的檀香,太后做了这样多的亏心事,若不是日夜焚香祝祷,只怕连一个囫囵觉也睡不安稳。

她一双眼睛像刀子似的在我脸上刻画,缓缓道:“好像是瘦了些,你们看呢?”

宁妃道:“是瘦了。”

我抚了抚鬓边微微毛躁的头发,愁道:“元澈不懂事,怎样教养都不成材,嫔妾日日心焦,所以……”

太后提高了声音:“是吗?哀家看着元澈倒是挺好。”

她叫人搬了凳子到跟前,又招手示意元澈到近前去坐,元澈大喇喇坐下,我怒道:“你皇祖母给你赐了座,你怎的也不知道谢恩?”

元澈乜斜着眼谢了恩,自顾自的和玉真隔空逗趣,我愧道:“元澈顽劣,嫔妾无能,让太后见笑了。”

太后笑的舒畅,摆手道:“不妨事,一晃也是五六年了,这孩子身强体壮,这便好过别的了。”

她和蔼问元澈道:“你在蜀中住的可好?缺不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跟皇祖母说。”

元澈咧开嘴笑道:“皇祖母说的可是真的?”

太后道:“自然是真的。”

元澈一跃而起,拊掌道:“那皇祖母快把母妃留下吧,孙儿每日玩耍,母妃都多嘴多舌,孙儿竟没一日玩的畅快,如今皇祖母既然疼孙儿,便留下母妃,不要让她在孙儿耳边唠叨!”

我气的脸色发白:“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学着玩鸟斗狗,母妃说你几句还不爱听,这会儿又在你皇祖母面前丢人,看我回去怎么责罚你!”

太后掩口笑道:“爱玩是孩子的天性,你管他这个做什么?”

她那匿进了唇角细纹里的幸灾乐祸如此明显,我越发凄苦道:“太后帮嫔妾多教诲教诲元澈,嫔妾实在管不了他!”

太后一味欢笑,有意拍了元澈肩膀安慰道:“你想玩什么,爱玩什么,只管去玩,你是皇子,又是藩王,什么玩不得?你母妃也是操心过虑,杞人忧天了。你只管顽去,若是你母妃敢说你,你便来告诉哀家,哀家为你做主。”

元澈越发喜悦,连萧琮也不去见,当下便要去蹴鞠场玩耍,太后唤了几个贴身内监一路跟着伺候,连玉真也一并去了。

待孩子们退下,太后又慢悠悠问宁妃道:“皇上春秋鼎盛,怎么哀家听说朝堂上有人公然进谏,要皇上早立太子。近来都是你在皇上身边伺候,可有此事?”

宁妃闻言起身恭谨道:“嫔妾听康延年跟皇上说过一次,好像,好像是定国公提议如此。”

太后若无其事道:“哦,是这样。也不知道皇上属意哪位皇子?”

宁妃笑道:“皇上的意思,现在立太子还早了些,一来三位皇子年纪都还小,二来刚封了藩王不久,若是又立太子……”

“封藩王和立太子又不相悖,况且元倬已经十五了,伺候的女官都现放了几个,还小吗?”

我见她开口打断宁妃的话,必是有备而来,于是故作踌躇道:“西京王年纪是够了,但是他身带残疾,想必也不能封为太子,至于元澈和陈留王,确实是太小了。”

太后转动着手中的檀木佛珠,那佛珠长年累月被人的皮脂润泽,一颗一颗饱满平滑。我和宁妃不敢言语,默默吃茶,良久,太后忽而诡秘一笑,缓声道:“也罢,事到如今,告诉你们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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