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周末,李艳屏握着谭春富送的高级会所会员卡,到市郊的金玉会休闲度假。
金玉会是由一位澳门老板投资兴建的高级会所,谭春富占有大概一成的股份。会所根据时下都市人的喜好,设有温泉、水疗、棋牌等各种娱乐。而高级会所的意思,是指这里的有超于现实生活的奢华,无可挑剔的服务。根据谭春富的说法,H市的不少富商、高官、影视明星都喜欢到这里玩。
李艳屏在侍应生的引领下进入会所,只见眼前树木掩映,水路交错,长廊曲折。据说这里原本是一片平坦的荒地,为了制造出水色倒映、绮丽多姿的风景,开发商不惜以耗费惊人的财力、人力,挖出众多湖泊,制造出田园山色的效果。这家会所当初修建的时候,就颇有宏图壮志,将消费主要人群定位为高官富豪、公众明星,从设计上考虑到特殊顾客的特殊需要。面对着眼前纵横交错的小路,侍应生向李艳屏解释,为了照顾公众人物,这里的每一处风景尽头都有工作人员把守,由他们控制着整条小道的人流情况。在这里游玩,除非侍应生失职,否则绝不会遇到熟人。
李艳屏为这一周到的服务感到安心。她全身放松地坐在别墅的秋千上,一摇一晃的,等待着佟定钦的到来。
会所里建造的小别墅,从外表看像一列排列整齐的村庄木屋。然而里边的装潢却不比任何五星级酒店差。房子是中西结合的仿古风格,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檀木雕花大床,床沿上的花纹雕刻得既古朴、又精致。两旁的台灯是仿着民初风格的古董灯,灯柱上镶嵌着难辨真假的翡翠。李艳屏在房中仔细欣赏,只见从桌面的笔架到洗手间里的化妆盒,全都是雕花镶玉的仿古董。身处这样的房子里,人会产生自己是远古贵族的错觉。
难怪领导们都喜欢收到会所的消费卡,李艳屏心想,有时偶尔舒适的享受,也会激起人的贪婪之心。
佟定钦迟迟不到,李艳屏只得一个人到园子里**秋千。园子里稀稀落落地种了几棵花树,树叶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时值夏天,树上传来清晰的蝉声。李艳屏惊异地听着那属于大自然的声音,已经很久了,自从她远离F镇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如此田园的声音。这声音让她感到亲切,就像回到了熟悉的老家。园子四周是高大而坚固的围墙,围墙把别墅隔成一个完整的小天地。
当然,李艳屏明白,这人造的自然仅局限于围墙之内。此时一墙之隔,或许就是某位常在报纸上见到的明星,甚至是某位她所熟悉的领导。这会所的设计者显然非常洞悉人的心理。每个人都希望有属于自己的自由,然而现实从来不会如此幸运。有的人有自由,却没有权力。有的人有权力,却因此失去了自由。越是掌握了权力的人,越是需要用坚厚的围墙,给自己营造出安全和自由的错觉。
这样的格局,使李艳屏想到,住在这里的每个人,仿佛跟她一样,带着极大的秘密。也许住在隔壁的就是吴英呢,李艳屏突发其想。然后,她自嘲地笑了,哪怕隔壁就是吴英,她现在也是安全的。
李艳屏在秋千架上百无聊赖地晃**,看着天色慢慢暗下来。一个人的时候,难免产生许多思虑。她在思考着她与佟定钦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除了带给她好处,也带给她忧虑和恐惧。
谭春富中标后,给佟定钦带去了许多酬谢。佟定钦虽然不知就里,却也猜到了几分。佟定钦思考再三,接受了谭春富的礼物,但是转过身来,他又重重地批评了李艳屏。
“你不要以为跟我说几句闲话,就能左右我的决定,”佟定钦不高兴地说,“这种小女人手段,偶尔使用一次,人家不防备,还能有效。使用得多,怕就要被秘书处开除了。”
李艳屏默然点头,表示明白。她知道这件事与秘书处八竿子打不上关系,佟定钦这么说,意思是有一天也许他会把她“开除”掉。
秋千架摇摇晃晃,让李艳屏觉得心无可依。她想起了家,想起了F镇,想起了那些贫困得几乎一无所有的亲戚们。她记得小时候,家里也有个秋千架。那简陋的秋千架还是爸爸做的。抛根绳子到树枝上,再把小板凳绑在绳子的两头,一个简单的秋千架就做成了。李艳屏坐在这寂静无声的大院里,思想回到了过去。她又想起了那个问题: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她不能回答自己,也不敢回答。她只能呆呆地坐在秋千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那宝蓝色的天上漂浮着的无数的星,是她到H市第一次见到的。也许是H市的空气指数差,也许是平时难得有空。自从到了H市,她几乎没有抬头看过天空。李艳屏想起曾经有一次,后勤中心组织到市郊度假,秦姐、春姐们都仰着头望天上的星,矫情地说:“真漂亮啊!”也许对于住在城市里的人来说,能看到星星真是一种奢侈。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李艳屏收到佟定钦的电话:他陪省里领导打麻将,赶不过来了。
(二)
幽暗的走廊里看不到一个人影。李艳屏提着拖鞋轻轻走过,感到夜风把腿吹得凉浸浸的。走廊曲曲曲折,几乎是五十米一个折口。在每个转角处,李艳屏都能看到值班的侍应生。这些尽职的侍应生们一例摆着亲切的微笑,看到有客人经过,立即礼貌地指引着:“这边请。”李艳屏回以点头感谢,心里感叹他们的不容易。她知道此时对于自己来说是享受,对于这些侍应生来说却是辛苦。时间已接近十二点了,这些侍应生却仍然站得笔直。
佟定钦不来,李艳屏决定好好享受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假期。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往下走,不多时,就看到温泉口了。一个个鲜活的温泉口在树影下冒着热气,温泉口边做成木桶的模样。
李艳屏小心翼翼地跨入温泉中,那滚烫的泉水立刻覆盖了她的全身。李艳屏感觉到全身的疲惫正从扩张的毛孔中汹涌而出。更让她感到畅快的是,体内的污浊之气也仿佛随之一扫而空。
佟定钦的隔三差五的幽会,已经让她不胜其烦。他那松弛的皮肉,总是粘糊糊地贴在她身上,像是一块发了潮的橡皮糖。每次完事后,她都忍不住躲在浴室里不停地清洗,把沐浴露的泡沫抹遍了全身。可是佟定钦的气息像是已经渗进了皮肤里,怎么也洗不掉。
此刻,浸泡在滚烫的温泉水里,李艳屏终于感到了清洁的气息。这里的温泉水是货真价实的,一股刺激的硫黄味直扑入鼻。她想起曾经去过某些号称天然温泉的地方,不管怎么浸泡,也只是感觉像正在烧开的热水。
泡在炽热的温泉水中,李艳屏舒服得想睡去。不过几分钟之后,她感到了口干胸闷。这是泡温泉必须要遵守的,每浸五分钟便得休息。她不得不放弃舒适的感觉,起身喝水,并转换到下一个池子。四周安静且无人,她庆幸自己选择了一个人在深夜前往。在蓝色的灯光掩映下,所有的池子正安静地冒着雾气,像是一个个静默的仆人,等待她的到来。
李艳屏选择了一个叫贵妃池的池子。池子之所以名命为贵妃池,大概是因为里面添加了牛奶。滚滚的白烟雾不断升腾,就像一个人在不断做着梦。李艳屏把脸埋在那白色的雾气里,忽然觉得伤感。她在想,不知一千多年前那些爱沐浴的美人们,是否也喜欢像自己这样,一个人在雾气里洗澡。她们是否也跟自己一样,在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时黯然神伤。因为这本属于自己的身体,现在是别人的。也许古今中外美女的命运都一般同吧,哪怕是千般宠爱,万般妖娆,最后也还是落得个被抛弃的命运。她知道,自己今天虽然还是佟定钦的情人,明天也许就会被他抛弃。
也许是夜太静了,她依稀听到耳边传来的笑声。起初她以为是幻觉,是那古代的丽人穿越时空而来。然而仔细倾听,那声音近在耳边,渐渐地清晰了。
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大概总有些人喜欢突发奇想,像她那样来泡温泉。李艳屏本来不想注意。可是那声音持续不断,听得出是一男一女缠绕着,并且蕴涵着情欲的意味。李艳屏突然意识到,那声音是如此熟悉,虽然隔着浓重的树影,她看不真切。可是凭着对声音的敏感,肯定是她认识的人。突然间,她想起来了,那男人的声音是谭春富,而那女人,是凌丽!
(三)
两年前,在佟定钦的撮合下,李艳屏交上了凌丽这个若即若离的朋友。凌丽曾尽心尽力地替李艳屏安排过几次相亲,结果都不了了之。不知是直觉还是多心,这些人让李艳屏感觉,都是凌丽淘汰下来的。
凌丽忠心地履行了佟定钦的重托,不时与李艳屏保持着“朋友”的联系。两个人接触多了,慢慢地有了默契,觉得有这么个伴吃饭逛街也不错。不过大家都是过于聪明的女人,彼此间总有点保留。李艳屏从来不过问凌丽的私事,凌丽自从停止替李艳屏介绍对象后,也再没关心过她的感情生活。
李艳屏知道像凌丽这种长相出众,又算是公众人物的女人,感情史一定丰富多彩。然而没想到跟她在一起的,竟然是谭春富。谭春富今年四十多了,听说在老家有老婆有孩子。李艳屏曾听谭春富开玩笑地说,老婆是不会再换了,情人还是多多益善。李艳屏知道有钱的地产老板包二奶不足为奇,可让李艳屏想不到的是,他的“二奶”竟然是凌丽。
难怪佟定钦会让她找谭春富买房,难怪谭春富拿得到省发改委的工程!
好在园子里到处树木葱郁,相互掩映。若不是存心走近,彼此之间很难看清。李艳屏不想跟凌丽相遇——在这种时候相遇,只是徒增尴尬。她提起自己的鞋子,像做贼一样,赤着脚飞快地沿路跑回。
第二天早上,李艳屏还未起床,已经听到敲门声。她讨厌这时候被打扰,很不情愿地起身,打开门一看,果然是凌丽。凌丽摆出一副亲热的模样,挽上了她的手:“知道你也在这。既然这么巧,一起吃早餐吧。”
李艳屏心下猜测,大概是哪个过于伶俐的工作人员,向谭春富报告了这一消息。
两个女人对坐在透明的长廊里,头顶树影婆娑,脚下是微微**起的湖水,彼此却心事重重。李艳屏一口把切得薄薄的三文鱼刺身填进嘴里。或许是芥茉沾多了,一股辛辣之气从喉头直呛到鼻腔。她呛了一下,差点流出眼泪。
凌丽不失时机地给她递上一张纸巾。“艳屏,你是聪明人,我的话就不用说得那么直白了。我知道你已经看到昨晚的事,也许你会鄙视我,也许你觉得我没有道德观感。但如今这个世界,金钱至上,物欲横流,那些老祖宗遗留下来的规矩,早已经不谈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今后还能把我当个朋友。”
李艳屏不做声,挑了一个山竹,神思涣散地剥起来。那山竹像个小孩握紧的手,一片片紧紧地包在一起。李艳屏把奶白色的果瓣一片片打开,感觉自己正在打开一个她根本不愿意面对的秘密。
是的,这件事如果发生在过去,李艳屏一定会鄙视凌丽。可是现在,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了。她自己不也是佟定钦的情人吗?一个女人,要赤手空拳地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上闯**,该有多难,她李艳屏需要牺牲了自己才能上位,凌丽不也是一样吗?她既然能原谅自己,就该原谅凌丽。
再想深一层,凌丽来找她,根本不是求得什么原谅。凌丽的真正目的是希望她保守秘密,别将这件事说出去。毕竟她还是著名主持人。
想明白了这一点,李艳屏淡淡说道:“我想你跟着谭老板过几年,还是有好处的。不过他毕竟是有老婆的人,看起来也不可能跟太太离婚,你要为自己想好后路。你以前常跟我说,女人短短的青春就这些年,资本就只有这一点,你一定要珍惜。”
她这话,既是说给凌丽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她说得一片真诚,凌丽也听出来了。凌丽望着远方的碧绿树影,仿佛若有所思,想了半天,只吐出一句:“你也是。”
听了凌丽的话,李艳屏吓得心都少跳了一下。不管再怎么好的情商,此时此刻,看到自己的秘密也被揭穿,她实在无法控制脸上的惊慌。
凌丽笑笑说:“你还当别人都不知道呢!市府是个什么地方,几百双眼睛天天盯着你,有什么秘密是瞒得住的。你看你叫老谭去投标的事,你没说,他没说,不是也照样传到吴兴浦耳朵里去了吗?”
李艳屏感觉一身的热气都留在了温泉水里,此刻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假如这时候身边有个泉眼,她大概会立刻跳下去,把头埋在雾气里,什么也不想了。然而,凌丽的话还在继续说下去:“过去他曾介绍过一个叫傅玉燕的舞蹈演员给我认识,叫我但凡有采访省歌的时候,都重点访问那位傅小姐,后来没过多久,关于她与佟定钦的事就传出去了。”
李艳屏恐怖地环望四周。这家高级会所最乐于称道的地方,就是它能巧妙地将你与其他人隔绝。就像现在李艳屏与凌丽坐在餐厅里,偌大的餐厅,举目所见没有一个人,好像整个餐厅里都是她们的。可是此刻,李艳屏只觉得眼前鬼影幢幢,无数的眼睛、耳朵就在她身边飘。
她压抑着恐惧,低声问道:“我跟他的事传出去几成了?”
“目前还没有确实证据,都是传说而已。他对你那么好,就算你们俩本来没什么,那些人也会造谣的,现在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就看听的那个人相信几成了。”
凌丽安慰着李艳屏,脸上带着兔死狐悲的神色。李艳屏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本来应该是她安慰凌丽的,现在怎么倒过来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凌丽拍拍她的手背,说:“你放心,没有谁会去吴英面前搬嘴的。”
与凌丽吃完早餐后,李艳屏像失了魂般地溜回小别墅。她确实感到害怕了,人言可畏,在市府这个地方,一旦被别人抓住了把柄,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那坚固的石墙再也给不了她安全感,她依稀看到吴英从门口径直闯进来,高声叫骂。她甚至做了个梦,梦里吴英提刀追杀着她,在拥挤的人群中大声叫嚷着:“你敢勾引我老公,你竟然敢勾引我老公!”李艳屏在梦里一直跑,一直跑,可怎么也跑不快,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她忍不住回头,看到头上寒光一闪……
她醒来,看到屋里已经暗下来了。她全身腰酸背痛,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在此以前,她一直以为做佟定钦的情人是安全的,就像于靓蓝,像傅玉燕,挺过去了一点事也没有。可是现在,她意识到,做情人是要担负恐惧的,那种害怕失去一切的恐惧。她望着黑暗里沉默的台灯,再一次为将来感到茫然。
(四)
中国有句成语叫“杯弓蛇影”,说的是一个人看到弓倒映在水里,他误以为是蛇,但又不得不喝下去。从此这个人终日陷在恐惧的幻想中,惶惶不可终日。自从听了凌丽的报信,李艳屏就成了那个看到蛇的人。
李艳屏细心地观察秘书处里每个人的举动。她知道但凡从市府滋长的秘密,秘书处必定是这秘密的一个出口。李艳屏敏感地观察着每个人对待她的态度,以推测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
然而秘书处一如既往地沉寂。秦岭依然沉稳地吩咐她做事。偶尔出了差错,还是会不阴不阳地批评她。李艳屏战战兢兢地履行自己的工作职能,但凡遇到事情,比过去虚心一百倍地向秦岭请教,丝毫不敢露出倨傲的心态。
持着小心敏感的心态做事,有时难免会矫枉过正。一天,李艳屏去打饭时遇到杨怀赋,杨怀赋刚吃过了饭往回走,看到李艳屏就很亲热地说:“快去,今天食堂有佟市爱吃的酸笋炒肉,去晚了就没了。”
这话要放在平时,李艳屏不会多在意,可是那一天,她偏是有点不悦地说:“嗯,都知道佟市喜欢吃酸笋。”
杨怀赋还是一副热心的口吻说:“我看最近佟市好像胃口不好,多吃点酸笋有助开胃。”
李艳屏听了更是心里梗着不舒服,觉得自己与佟定钦的关系已经暴露了。她急不择言的,气冲冲说道:“佟市胃口好不好,那是他老婆的责任,关我什么事。”
大概是她说话的语气太冲了,有违她平常斯文有礼的模样,杨怀赋被吓坏了。连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我只是开玩笑而已,想赞扬你对佟市的伙食特别用心。”
李艳屏刚发过了火,倒也醒悟得快,忙调整了脸色,说:“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走神了,正想着别的事。”为了补救,又低声在杨怀赋耳边说:“大概是因为佟市这几天在家里不顺心,我听他的意思,老夫妻几天前发生了些口角。”
她这么说,既摆脱了自己的嫌疑,也把佟定钦胃口不好的责任推到了吴英身上。
因为心里有鬼,李艳屏开始密切留意着吴英的动向。吴英在市府下属的外事部联络处工作,是个闲职。每天上午九点多才到达办公室,下午四点多就可以走了。市府与市府大院只一墙之隔。吴英下了班,走十分钟就回到市府大院的小别墅去了,她那领导夫人的小日子过得分外舒服。
李艳屏常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远远地注视着吴英回家的身影。这许多年来,她未曾与吴英有过密切的接触,不知道吴英到底是什么性格。她没法推测,吴英要是发现了自己与佟定钦的事情,会采取什么行动。
凌丽说得对,所有关于佟定钦的风流事,都不会有人去吴英面前搬嘴。因为搬嘴的对象是佟定钦,万一搬得不好,那就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假如搬得好呢——那是不可能的——人家两口子的事两口子自己解决,吴英知道了这些秘密,会跟佟定钦大吵大闹,但绝不会感激这个报信的人。
但李艳屏感觉到,自己跟佟定钦的关系,迟早是瞒不了吴英的。吴英既然有本事觉察到傅玉燕,自然有可能发现其他女人。要不是李艳屏每天在佟定钦身边工作,吴英恐怕早就怀疑了。也许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她不敢轻举妄动。傅玉燕因为跟佟定钦的联系远,是难得怀疑,确认容易,而李艳屏则相反,她跟佟定钦的距离近,是怀疑容易,确认难。
也许全世界的女人都有着恐怖的直觉,李艳屏知道,吴英对自己是没有好感的。由于每次吴英打电话找佟定钦,都是她接的电话。她在对话中流露出的敌对情绪,吴英自然能听得出来。再加上任何一个女人,对自己丈夫身边的人都会特别防范,李艳屏几乎可以肯定,如果吴英给所有可能的女人列黑名单,上榜第一名的就是自己。
有天下午,已经是下班的时候了,吴英来到佟定钦办公室,大概是约好了晚上一起应酬。正好佟定钦在开会,吴英就在办公室里等他。李艳屏照例给吴英倒上一杯茶,吴英毫不客气地坐下,望着正准备下班的李艳屏,态度傲慢地问:“小李,你今年多大了?”
“我二十九了。”李艳屏回答道。
吴英的口气听起来就像上级领导考察:“不知不觉,你也不小了。到市府工作多久了?”
“快四年了。”李艳屏望着眼前这个体态臃肿、态度傲慢的中年妇女,强忍着心中的反感。
“听说你过去是在后勤中心工作?”吴英那咄咄逼人的态度,简直就像把她当犯人一样审。
“是的,是从后勤中心考进来的。”
“后勤中心的人我很熟,以前我跟秦姐是同一批党校毕业的。”
“哦。”
李艳屏在心里冷笑着,她明白吴英的意思。市府里向来讲究出身来路、资历辈份。吴英故意强调她是从后勤中心出来的,出身低微。秦姐过去是李艳屏的上司,而且一直把李艳屏压得死死的,吴英这么说,分明是有心提醒她曾经暗淡不堪的日子。吴英大概是知识水平不高,但是又怕别人看出,喜欢把话说得文诌诌,却没有一句是用词恰当的。与李艳屏聊到过去,吴英笑着说:“秦姐这人很难侍候吧?我知道在她底下做小的,都得忍辱负重的。”李艳屏一边暗自鄙夷吴英说话的幼稚,一边尽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她心里想,以自己现在跟佟定钦的关系,还是不要与吴英闹僵。
政府召开讨论会议,按惯例是总要比预定时间拖沓的。佟定钦开会耽误了半小时,李艳屏便不得不被迫坐在吴英跟前,忍气吞声了半小时。吴英在李艳屏面前有绝对的心理优势,说话不知轻重,表现得刻薄又势利。与李艳屏说起家庭,吴英感叹地说:“了不起啊,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竟然培养出了你这么个人才。”说到秘书处的工作,吴英说:“不容易啊,侍候领导可是个苦差事。”听起来句句是褒奖,可是结合她那尖锐的口气,分明是每一句话都想揭李艳屏的皮。
怎么会这样呢,李艳屏忍着一肚子的恼火。跟佟定钦在一起后,不仅没有过上好日子,相反为了掩人耳目,还得加倍对佟定钦表示恭敬。然而,她可以忍受佟定钦,却难以忍受吴英。这个身材矮胖、满脸皱纹、言语庸俗的中年妇女,凭什么大摇大摆地担当着市长夫人的角色,而且理直气壮地在佟定钦的办公室里奚落她。
佟定钦开完会后,满身疲惫地回到办公室。见吴英正拉着李艳屏说话,非常诧异:“说什么说得那么热闹,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吴英说:“我想在这等你就好,顺便还可以跟小李聊聊家常。”
佟定钦听了吴英的话,深深地望了李艳屏一眼。那眼神李艳屏一辈子都记得,那既不是担心吴英为难了她,也不是担心吴英骂她,而是担心她不知轻重把他们之间的事透露了出去,让他不好收场。
佟定钦只望了她那么一眼,但李艳屏觉得像是有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五)
跟佟定钦在一起,恐惧大于快乐,风险多于收益。这一点,李艳屏的体会越来越深刻。晚上,李艳屏早早在迎宾馆的套间等候着。佟定钦说他陪妻子吃完饭后,就借口到省领导家打麻将,到小套间来。
在确认了吴英找李艳屏的谈话纯属无聊显威后,佟定钦温柔地将李艳屏搂在怀里。但李艳屏丝毫没有感觉到温暖。她厌恶地推开他,想再生气多一会儿,亲口听他说出更多安慰的话。可是佟定钦已经哆哆嗦嗦地,替她脱起了衣服。
李艳屏只得顺从地躺在**,任佟定钦像禽兽一样在上面践踏。在这一方面,佟定钦从来没顾及她的感受。他虽然已经近五十岁了,身体上的肉松弛得像拉筋面条一样,可是扑在她身上时,还是像一头饥饿的狼。
根据佟定钦的解释,他现在与吴英已经没有**了。他根本不想触碰吴英的身体,每当有冲动的时候,他都强忍着,等待着在李艳屏身上实现。所以才在每次约会时,表现得如此激烈。
他这一套说法,虽然无法证实,还是让李艳屏心里平衡了不少。办完事后,佟定钦搂着李艳屏,一起钻进充满泡沫的大浴缸,虚弱地浸泡着身体。佟定钦嘴里说着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关于市府里发生的一切。
“省创建办下发通知了,说要在二区对非法商铺进行整顿,下周检查团又要来了,真是烦。”
李艳屏替佟定钦梳理着略微发白的头发,这充满女性温柔的动作,让佟定钦略感宽心。“这次文明办来,大概也是走过场吧,你不是说过,省里开会时已经明确表示,今年全国文明城市评比,H市一定要推上去。整个S省最繁华的城市都评不上文明城市,实在说不过去吧!”
佟定钦淡淡笑:“我不是说名额的问题。你知道那些检查团一来,准会有很多的指责,说我们的地铁修建得破破烂烂,空气清新指数不够高了,小商小贩太多,废气排放不够标准。这些是每个城市都难以解决的疑难杂症,不是他们指责了就会立刻消失不见的。”佟定钦说完,叹了口气,用泡沫水洗了洗脸,以示自己在这个岗位上是多么耗费精力。
李艳屏一边抚慰着佟定钦,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他们之间的秘密。她当然不会告诉佟定钦,他们的事已经被人怀疑了。这样佟定钦为了避免后患,一定会像对待傅玉燕一样,当机立断。李艳屏相信佟定钦对她是有感情的,但这种感情实在是有限。就像是一个人对自己的狗养成的感情:没事时说爱得不得了,抱得紧紧的,可是一旦得知狗染上了病,会带来麻烦,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
李艳屏不想再当佟定钦的情妇了,至少不能这样委曲求全一辈子。当拿到那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时,她高兴了好一阵——现在想起来,真是傻透了。于靛蓝、傅玉燕,她们都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可她还没呢。她还是佟定钦身边一个打点琐事的秘书,她还没有使唤任何人的权力。
也许,也许将吴英取而代之,成为佟定钦的妻子,是她最应该追求的目标。然而,她暗自倒吸一口冷气:时代虽然变化了,政府的作风建设还是抓得很高调。几乎没有哪个领导会轻易跟自己的元配离婚。佟定钦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根本不会换妻子,想都不用想。
佟定钦仿佛听到了李艳屏的叹息声,他关切地问:“怎么了?”
李艳屏乖巧地倚靠在佟定钦肩上,淡淡地说:“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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