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
市里召开的人大常委会议,佟定钦没有参加。他已经是一个被排除在外的人了。沈同舟跟他深谈过一次,委婉地提出:“民众现在对市长的印象很坏,为免招惹事端,某些公开的场合活动,你还是不要去了。”
佟定钦没有争辩,他原本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佟磊闹出的笑话会慢慢淡化。然而,渐渐地,孔维任代替他主持了日常的市长办公会议,李云枞与沈同舟走得越来越近。他曾经还计划着,借着两会的东风不动声色地东山再起。没想到,两会的候选名单上,根本就没有他的名字。
“老佟,你的年纪也大了,又检查出有糖尿病。干脆全身而退,好好在家休养吧。”沈同舟最后一次跟他谈话时,给他交代了明确的指示安排,令他的希望彻底幻灭。
既然大势已去,就没有必要再指手画脚,自己一头去撞南墙了。跟综合一处处长叶一苇最后一次商谈时,佟定钦很心平气和:“叶处,地铁工程的事就不要勉强了。眼看着你就要高升了,何必为了我而得罪某些人。”
然而李艳屏,她还是有点不能接受。事情来得太快了,快得让她招架不住。她向来清楚,官场上的大起大落很正常。她也亲眼目睹过,有的人如何在一夜之间大势已去。可是当落实到自己身上,她觉得这一切太迅速、太现实、太残忍了。
李艳屏借口照顾佟定钦,请了长期病假。她实在无法面对市府里无数异样的眼神。他们即使表面上不说,肚子里也在笑。从风风光光的市长夫人,变成退休老头子家的保姆,他们不会同情她,只会嘲笑她机关算尽,白忙一场。
佟定钦窝在家里,百无聊赖,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约潘大石谈诗论画。在李艳屏看来,这根本就是玩物丧志的行为。可潘大石勉强来过几次后,就借口忙,再也不来了。
李艳屏生气地说:“这人还说自己是搞艺术的,满口的修养、格调,其实也不过是跟别人一般见识,这个见风使舵、冷酷无情的势利小人。”
李艳屏百无聊赖地打开麻将桌,往那空****的桌上一块块筑着。佟定钦已经心灰意冷了,她却仍然心有不甘。那天,她约了崔月玲等太太们打麻将。可临了,却一个人也没到。
“李姐,实在对不起,今天家里来了人,实在走不开。”孔维任升任市长的希望已经看到十之八九了,崔月玲不想再与李艳屏扯上什么关系。
而乔珍则借口腰疼,说医生吩咐有一阵子都不能打麻将了。
“你也别折腾了,”佟定钦略带嘲讽地说,“她们对你的拥护,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现在我都已经退了,她们怎么还会来?难道你竟然天真地认为,她们是真心喜欢跟你打麻将吗?”
李艳屏呆呆地把玩着桌上的麻将牌。这些麻将牌子看上去方方正正,可是它们的组合却千变万化。李艳屏想到这个复杂的政局,这一切都仿佛麻将桌上瞬息万变的命运。“也许我拿过一手好牌,”李艳屏呆呆地想,“不,我拿的是一手烂牌,是我靠着自己的努力将它打好的,”她带着嘲讽的表情想,“但是最终我还是彻底地输了。”
佟定钦看到李艳屏一脸不死心的表情,反而有点幸灾乐祸地说:“这条道路已经对我佟定钦关闭了,你就跟着我,好好地过日子吧!”
李艳屏却只有惨笑。是的,对于佟定钦来说,他将来的日子就是退休了。是慢慢养他的糖尿病,过着退休人员的生活。可是自己呢,自己才三十出头,本以为做着风光的市长夫人,并继续风光下去。没想到,随着佟定钦的失败,这一条路就这么一片黑暗。
电话终于响了,却是基金经理打来的。问她手头持有的那几只股票要不要放。李艳屏知道,就在佟定钦生病的一个月,股指跌了三千多点,她交给基金公司打理的两百万,已经缩水为二十万。而有关部门已经下发了国家公务员不许炒股的规定,她的缩水户口将永远无回本的可能。
都说富贵荣华如一梦,可是李艳屏的梦只做到一半,就醒了。她不想再梦下去,但也不敢回到现实中。
“五一”以后,佟定钦最后一次到省里参加会议,回来时却是黑着脸说:“今天到省里正好遇到省纪委的老于,他说上边很快就要找我谈话了,说是我收了别人的礼物,有一幅值五十万的万马奔腾图,省里几位领导都想要。后来一打听,原来到我这里了。我当时也吓了一跳,后来问谭春富,他说是你经手的。”
李艳屏吓了一跳,木木的。佟定钦脸一沉,说:“你到底打着我的旗号干了多少事情?你不记得吴英是怎么犯错误的?”
李艳屏无可回答,只得叹了口气,说:“既然你都已经退下来了,就算是再犯错误,也是有限的了。”
佟定钦的脸色更加阴暗,说:“你明知道现在我已经是大势已去,很多地方就得倍加小心。现在是什么形势。有的人见我要倒了,恨不得顺势踩上两脚。”
“当年得势的时候,谁会想到有这样的一天。”李艳屏淡淡地说,心里却涌起了一阵恐惧。而接下来,佟定钦的话更让她心惊肉跳:“按照惯例,省纪委既然要找我谈话,很快也会找你谈话的,你先想好了怎么说。我知道你在背后干了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要小心,我现在保不住你了。”
李艳屏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原来荣华富贵来得快,去得也快。原来有一天,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她使尽了半生努力与佟定钦走到一起,却原来还是在两条轨道上。
(二)
两会召开后,佟定钦被正式免去了市长职务。佟磊的事就像个笑话,但所幸从此不会再被人提起。
李艳屏搬出了市府大院,反正也不想再见到那些人了。搬家的那天颇有些凄凉,没有人关心,更没有人帮忙,只有两个雇来的搬运工人忙前忙后。她还是回到了翠云山庄的那套房子。她劝佟定钦搬过来,可佟定钦不愿意。自从提到省纪委正在留意他的动静后,佟定钦就有意无意地跟她疏远了。
李艳屏只有靠着电话跟他联系:“难道你没有做过越出权力以外的事,难道你没有收过任何不应该的利益?”她平生第一次歇斯底里,“你能保证自己推得一干二净,你仔细想想,你脱得了干系?”
也许是她的话到底起了作用,也许是佟定钦也对眼前的形势起了恐惧。终于有一天,佟定钦亲自上了北京,找到父亲过去的副手,现在的某部委一把手。经过几番活动,某部总算是看在已故的佟卫国的面子上,打了个电话给邵庆建,示意如果佟定钦的政途中没有出现重大决策性失误,就不要再追究了,让他得以全身而退。佟定钦在给李艳屏的长途电话中仿佛呓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就,好好过日子吧。”
佟定钦说他还要在北京待一段时间,去看看父亲的一些还在人世的老战友,到各处风景名胜走走。“大概有一阵子不会回H市了,”佟定钦说,“趁着还能走动,饱览祖国的大好风光。”
李艳屏知道他这是有意避开。在这个风头火势的时候,暂且外出躲一躲。多少事情就算有可能查,也会因为当事人不在而冷却。这是在纪检中出现问题时,官员们常用的方法。然而,佟定钦没有说准回H市的时间,也没有让李艳屏一起去。
(三)
仿佛就像一个梦,她不知道怎么会梦醒的。更要命的是,她曾经以为是个美梦,现在却变成噩梦了。她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她曾经以为是天赐的一张幸运的脸。是的,她是农民的孩子,她出生在乡野。可是她凭着自己的聪明,自己的努力,奋斗,终于有一天成为了市长夫人。
她以为这是上天给她的恩赐,可是现在她觉得,这是上天跟她开的玩笑。她一直奋力地往上走,不去想为什么,更不去想要走到哪里。现在她清晰地看到,她的人生就是要往上走,一直走,直到没有能力再往前一步而已。
在这一过程中,她努力学习所有能助人向上的伎俩,任何的伎俩。她不需要分清是好或是不好,道德或不道德,她只需要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去做而已。她所嫁的那个男人,当不再是市长,就是一个自私得一钱不值的男人。她半生奔波劳碌而无所得,最后还几乎锒铛入狱。
李艳屏想起这事时,就想到了多年以前,佟卫国帮忙家里修房子。现在,依然是佟卫国又伸出了援助的手,只是那位老人家的面目已经模糊。她觉得一切都像个梦,现在梦又回来了。
房子空空的,只有电视机里总传出喧闹的声响。电视里永远是没完没了的会议,领导视察,鲜花,掌声,簇拥的人群。这都是她平常看惯了的。可是现在看来,一切都觉得那么讽刺。旁边的一幢小洋楼里常传出欢声笑语,那笑声是真实的。李艳屏在百无聊赖中,分辨着哪一个声音是属于女主人的,哪一个声音是属于小女儿的。那连绵不断的声音刺激得她心都痛了。她苦笑着回忆,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没有再发出过真诚的笑声了。
在那寂静无声的日子里,只有往事一幕幕地从脑海中掠过。她虽然不愿意想起,却怎么也忘不掉。她的第一次与佟定钦的相遇,第一次坐在市府的办公室,第一次担当起市长秘书的职责。这曾经心潮澎湃的一切是让她至今回味的。然而有一部分回忆,是她永远也不愿意想起的,那就是她陷害了温兰,设计了吴英,为了几块破烂的玉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她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常感觉风呜呜地在耳边呼啸,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回来了。假如现在的一切是幻觉,那还有一些场景也是幻觉吧!比如“金玉会”的温泉浴,富华来的星光寿宴。她曾经沉迷在这些幻觉里不知道醒,现在她终于醒过来了。
电话响了,李艳屏几乎不敢去接。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打电话来呢?她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怯怯的呼唤:“小妹!”
李艳屏心里怦怦地跳着,也许从出事以来,她最不敢面对的就是家里人。
电话那头的母亲仍然不擅于表达,每一句话都断断续续的:“我听他们说,佟定钦出事了。你现在怎么样了,要紧吗,要不要回家来?”
那一刻,所有压抑着的情感都如洪海般爆发,假如这时候,有人在她身边,就会看到这个永远表现得端庄秀丽、聪明伶俐的女人,正披头散发地跪在电话机旁,像个孩子般哭着说:“阿妈,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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