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重阳

南方的小镇,四季常青。

一到傍晚,夕光洒进河道,两畔传来捣衣声,集市散去,酒肆渐渐安静下来。

“先生,回去罢,不会有鱼上钩了,再晚些,我的胚没做完,师父又要骂我。”

桥边,穿褐衣的男孩约九岁模样,头上扎两个总角,一双眼睛黑亮清澈。他蹲在秦郁身旁,用铁杵研磨土黄的豆饼,再混入米饭中,用手揉成一团一团鱼饵。

秦郁捏着鱼竿,手腕轻转,平和道:“无妨,就跟你师父说,是我要吃茱萸。”

细绳垂入河面,泛出圈圈涟漪。

一架插满山茱萸的板车从他们身边走过,老伯拉长嗓音吆喝,甜香飘洒河畔。

男孩眨了眨眼。“明白了。”他反应灵敏,转身便去追那卖茱萸糕点的车子。

“阿伯,拿一块饵。”

“好哇,两个钱。”

“喏,谢阿伯。”

秦郁莞尔。

日子如白驹过隙,他已在此住了三年。早晨吃碗清粥,读附近的县志,下午研究冶术,养护器物,傍晚让仆人推着自己去晒太阳,逗一逗快飞不动的三丫儿。

日落哺食,便是要睡了。

石狐子每隔两三个月会回来看望他一次,只这次略不同,因为,少苓也来了。

少苓是石狐子在齐国收的徒弟,气质娴静,思维机敏,初次见面就深得秦郁喜爱,然而由于石狐子的管教很严,少苓日日练习制胚,手被砣刀磨破了都没时间休息,秦郁听说这样,心疼不已,于是想了个办法,让少苓陪自己到河边钓鱼。

从早钓到晚。

世间的事总是轮回发生着,秦郁走出洛邑,回忆童年,对烛子一板一眼甚至是脱离实际的教学方式深感不足,于是对弟子多用“寓学于练、寓练于做”的理念进行指导。石狐子却不是这样。石狐子回忆童年,觉得什么都是自己摸出来的,对没有得到系统的训练深感遗憾,于是严格按照律令培育弟子,尤其对少苓用心。

短短两三年,石狐子收编雀门,把桃氏的技艺传播至齐、鲁、燕,又有拓新。他对打江山乐此不彼,然而,他希望少苓长大之后循规蹈矩,不要再沾染是非。

秦郁却早已不问门中事,喜见少苓之后,他一心想的便是如何疼爱小徒孙。

“先生,给。”少苓道。

茱萸酱勾出的龙纹映在白珥上。

鲜红,生动。

秦郁回过神,欣然看着少苓,哎呀一声:“如何连笔画成呢,你指给我看看。”

“唔……”少苓眉间微蹙,伸出手指,在龙头部分画完眼珠,便停在半空中。

“嗯?”秦郁道。

少苓咬着唇,目光往龙须试探。

“这样。”秦郁笑了笑,轻握住少苓的腕,先朝龙尾画去,再倒回来勾龙须。

螫手解腕。

少苓眼睛一亮:“成了。”

秦郁接来盘子,放到旁边:“诶,记住喽,这招比你师父教的大部分都有用。”

少苓把两只小手叠在额头前,深鞠了一躬,抬起稚嫩的脸,回道:“谢先生。”

秦郁揉一下少苓的脑袋。

“你吃吧,我不饿。”

少苓道:“不敢,师父会骂我。”

秦郁道:“吃,吃完咱再回去。”

少苓舔了舔唇。

“谢先生!”

秦郁忍俊不禁。

如是,空钩出水,二人缓缓踏上归途。

※※※※※※※※

山间小院,屋顶冒出袅袅蓝烟。

少苓推着秦郁进门,但见石狐子的身影不断在厨房和厅堂穿梭。他们刚到的时候便让仆人回去了,石狐子会亲手照顾秦郁的一应生活直到分别,每次都如此。

亭下香草茂盛之处,席子已摆好。

一只大鲢垂挂在高盘中,鱼嘴朝下,鱼尾钉在横架,鱼身按层次翻出晶莹细润的片花,花刀口左右交叉,肉片交叠,自下而上呈出松塔的纹理,内红而外白。

案头摆着几样小碟,青葱、黄姜、酸菜、红枣,还有一方冒着热气的酒樽。

他们今日吃鱼锅。

少苓把秦郁推到廊下,端热水给秦郁洗手、擦脸,然后学石狐子的样子去抱。

秦郁道:“我很重,你别伤着自己。”

“……”

“我好像确实抱不动先生。”少苓喃喃道,“先生你等一下,我让师父过来。”

秦郁笑道:“去吧。”

厨房,炉火正旺。

少苓推开门便被浓烟给呛着了,拍打几下,才见石狐子留着火焰疤痕的后背。

“师父,我们回来了。”

大锅之中,羊骨汤冒着细泡。

咕咚,咕咚。

“回来了?”石狐子添完柴,放入两三撮盐巴,“钓了一整天,得了几只鱼?”

少苓低下头,把空****的渔网藏到身后去:“我不小心把先生钓的鱼放跑了。”

石狐子道:“唉,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去集市买了一条,不然咱只能喝白水。”

石狐子想着秦郁那双筷子拿久了都会发抖的手,苦苦笑了笑,把勺子递到少苓面前。少苓探出头,尝了口:“有些淡。”石狐子道:“我是让你把汤面的沫去掉。”少苓怔了一怔,连忙把滚烫的汤吞下去,握住勺柄。石狐子道:“半刻之后换小火,再半刻,盛到铜锅里,把锅底的炭烧着再端出,然后自己练习揉泥。”

少苓道:“是,师父。”

※※※※

石狐子去披了件衣服,隔着一条长廊,见秦郁的面容在夕阳映衬下尤为静美。

素衣玉履,雪发垂瀑,耳边那一枚青龙剑珰亮如星辰,两道银眉旷若远山。

“青狐。”

秦郁朝石狐子伸出两只手臂。

“抱。”

“好,先生稍安。”石狐子笑了,却是蹲下,拉过秦郁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然后拆掉轮椅踏板,从那悬空的两条腿下面穿过左臂,起身,打横抱起秦郁。

脚踝系着的箭镞触到玉履,响音清脆。

这个姿势,秦郁又有些羞臊。

当此,少苓端铜锅而过。

少苓乖巧地装作没有看见,把铜锅放到生鱼架子旁边,摆好两幅碗筷,退下。

“没关系的先生,他还小。”石狐子笑道,“以后长大了,能吃的机会很多。”

秦郁道:“给他留点。”

石狐子在他耳边轻道:“我们先用。”

秦郁的耳郭泛红。

石狐子把秦郁放在身边,二人的坐毡位于同侧,以方便石狐子照顾秦郁进食。

葱、姜、菹、枣依次入锅。

风清花曳。

奶白的汤变得鲜亮。

“我小的时候,不见先生这么宠我。”石狐子搅拌汤汁,待微微起沸,便拿起陶刀,从鱼尾起始,徐徐刮切肉片下锅,“不过回忆起来,还是那块腊鹿最美。”

刀刃顺着鱼肉的纹理,梭梭作声。

秦郁笑了笑,为二人斟酒。

“那个时候我哪有功夫管你,也就你姒大哥,天天在我面前夸你会做玩具。”

茱萸酒气味芬芳,颜色绚丽,可秦郁握过一天的竹竿,早就耗尽气力,手抖得很厉害,正盛着第二杯,忽然,酒匙不听使唤,落到案上,酒水溅得到处是。

“先生别动。”

石狐子抹去湿痕,换丝绢为秦郁擦手。秦郁的手指纤细素白,似那一根一根鱼骨剔透光洁,很漂亮。石狐子见了,忍不住捏起来放到唇边,含进去吮吸品尝。

秦郁不问,目光落在锅中。

锅体浑圆,不大,纹饰却另有洞天,因浇铸之前石狐子特意去作坊交代要修改范片,把当地流行的铭文、鸟兽、花草井井有条地布置在外壁,所以丰富耐看。

锅浴着火,内烹金汤,色味俱佳。

不时,透明的鱼肉变白,如同雪片浮在金色的汤面,透明的胶质呼之欲出。

秦郁抿了抿唇。

“好香,先生,尝一尝。”石狐子撤去鱼骨,在碗中滴一层醋汁,随后舀入片薄若蝉翼的鱼片,再浇淋一层金汤,欣然端到秦郁面前,“一点也不油腻。”

秦郁道:“太多。”

石狐子道:“不多。”

秦郁正要说话,石狐子已低头吹凉一勺,抵到他的唇边。汤水顺着他的唇纹渗入口中,鲜香浓郁,只叫舌尖细蕾触着便恋恋不舍。秦郁难耐,张嘴吃了进去。

鱼肉入口即化,余味无穷。

“好吃。”秦郁笑道。

石狐子又舀起一勺,喂给他吃。

最是新鲜的食材遇见最是合适的火候,在时光的调和下散发出幸福的味道。

“后园那片地呢,我刚才翻过,洒了蓝草的种子,先生,你可别忘记啊,别又让人铲去。”石狐子道,“蓝草用途多,明年秋天就可以采,根还能泡药。”

秦郁道:“我没忘,上回你的那种子长出来不是蓝草,就是野菜,割了吃了。”

石狐子收回夹着鱼唇的筷子。

“先生还抵赖。”石狐子道,“邻居都告状了,说就是你请他们帮忙翻土的。”

秦郁看着滑溜溜的鱼唇,不说话。

“好了,吃吧。”石狐子笑叹口气。

鱼唇介乎肉和皮之间,极稀罕,一口就没了,石狐子又挑出月牙肉孝敬秦郁。

秦郁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天伦,许是有茱萸酒作伴,不知不觉间竟然吃下了两碗,加之石狐子总把肥美的部分挑给自己,锅中剩下的鱼肉越来越少。

“叫少苓过来。”秦郁道。

“不急,他还没做完胚。”石狐子说着,从汤中挑出一块多刺的肉,自己吃。

“他还不到十岁,如何做三尺的胚?你怎么回事啊。”秦郁道,“他还饿着。”

“出去一整天,先生若说没给他买过好吃的,我不信。”石狐子咥了口鱼汤。

“我真没给他买。”秦郁道。

石狐子捏了一下秦郁的手。

秦郁倏地收回来,想起这只手沾过茱萸酱,又被石狐子吃过,不禁面红心跳。

“饱了。”

“那我喊他收拾碗筷。”石狐子端起耳杯,呈到秦郁的面前,“来,敬先生。”

秦郁饮下半杯。

石狐子喝完剩余半杯。

※※※※※※※※

入夜,山间静谧,小院点着一星灯火。

用过丰盛的哺食,石狐子熏了些艾草祛除腥味,让秦郁休息片刻,准备沐浴。

水房烧着炭,暖石铺地,渠中引来山间活泉,经过筛滤加热,冲入浴池之中。

关于如何延缓肌肉萎缩,医家曾出过许多方子,又是人参、山茱萸,又是羊脊骨、公鸡脑,石狐子都哄秦郁用过,直至有一次,石狐子拎来一袋淡黄的云朵般的团子,秦郁追问半天,听说是胎盘,当场吐了出来,之后就再也不接受偏方。

唯有沐浴和针灸,秦郁还能接受,并且,每次结束都感觉到肌肉确实舒缓些。

石狐子遂在这方面用功,学来精湛的护理手艺,教下人日复一日地伺候秦郁。

水浇进炭堆,噗呲,石头冒出白气。

“先生,今天的水会烫些,我弄了几个空牛角,一会帮你做灸。”石狐子道。

秦郁手拄腋杖,凭石狐子退去自己的里衣。出门前换的尿布现在已污浊,秦郁看见,有些愧疚。每回都是这样,甚至有时候刚洗完,一到床榻就又弄湿被褥。

他虽已习惯让下人伺候,但那气味提醒着他,尤其是当石狐子端来便盆,像小孩把尿那般抱起他,他仍不好受。他要当着徒儿的面做人生最私密最羞耻的事。

“青狐,别弄了,脏。”

“别怕,再使点劲。”

秦郁撇过脸,埋入石狐子的脖颈间。

“好了,好了先生。”

石狐子安慰道。

待秦郁排完,石狐子用鱼泡套着手探进去抠尽残余,端走污秽,然后才开始用清水反复擦洗褶皱。秦郁的花蕊红肿敏感着,容易发炎,石狐子便小心地护理,直到那儿粉嫩柔滑,再也闻不见一丁点异味。

“一起泡汤,好不好,先生。”

“嗯。”

桂香弥漫。

波光映在四壁,花瓣漂浮水面。

秦郁被抱到池中,背贴着石狐子坐。两个人私密无间。秦郁缓过一口气,想到石狐子说起的灸。

“那些牛角,我还以为是挂饰。”秦郁侧过身,捧起泉水,温柔地浇在石狐子的肩头,“牛角怎么做灸,扎进去么?”

“不是,不是。”石狐子笑了笑,也舀水为秦郁淋洗,然后拿小石片给秦郁刮背。

秦郁的皮肤细腻,尤其对温度敏感,很快,粉红就从水面之下蔓延到脖颈。

“我新学的,据说比泥灸好些,能把毒吸出,筋脉渐渐就会通。”石狐子道。

秦郁道:“那……试一试吧。”

若旁人对秦郁说这些奇怪招数,他根本听不进,但是石狐子说的,他会点头。

因他应过石狐子,会好好养护自己。

此刻,石狐子摘秦郁的耳珰清洗。

隐隐约约的气声掠过耳郭,秦郁觉得很舒服,龙舌脱离龙首的瞬间,咔嚓一响,竟是颅腔酥麻,有种异样的兴奋。“青狐……”恍惚中,秦郁不自禁申吟。

石狐子微怔。

旋即看见水面之下,秦郁的那朵花儿料峭立了起来。石狐子惊喜,立即伸手握了住:“先生,我就说会好的。”秦郁不住喘息,扶紧石壁:“别闹,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石狐子动作轻柔,安慰道:“先生放松些,我帮你。”

水波**漾,影子浮动。

石狐子同时舔舐着秦郁的耳垂。

“呼……”片刻之后,秦郁浑身一颤,仰起了脖子,从肺腑之中吐出一口气。

玉液稀清,缓缓混入泉水。

“你会好的,先生。”

石狐子为秦郁戴好耳珰,特意把龙首那面朝外,又过了阵子,才把他抱出来。

※※※※※※※※

擦干,换衣,入卧室。

卧室之中,炉火和艾草已经备好,一排牛角摆在案头,屏风映出一座座山峰。

秦郁趴在**,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背,脑袋跟着石狐子转,眼神里尽是好奇。黯淡的光线令他觉得很放松,也衬得石狐子的面容立体深邃,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自从掌门传承之后,秦郁再没有听石狐子说过哪怕一件关于工程的事。许多消息,他都是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听街坊念叨才知道。

所以此刻,他念着石狐子即将要对自己施展秘术,内心充满期待。沐浴时的昙花一现让他找回了自信,他觉得石狐子说得对,只要不放弃,定会好起来。

“开始了。”石狐子顺着筋脉,为秦郁按摩小腿、大腿,然后按脊椎尾部。

秦郁能够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咯吱咯吱的响,又见石狐子拿笔蘸水,站到自己身后,随之,腰椎附近传来一丝丝凉意。

“青狐,为何要画圆?”

“位置有讲究,我看他们给老人用,我自己也用。”石狐子道,“初次有点疼。”

秦郁笑道:“无妨。”

他自觉耐痛。

石狐子用镊子夹出艾草,放到火里,呼,艾草烧起来。石狐子又抓起牛角,将点燃的艾草放入。一刹那,温度急剧升高,焰光明亮。秦郁深吸口气,却见石狐子拨出艾灰,立即把牛角罩在他画好的位置。

噗呲,一声响。

“啊!”

秦郁吃了一惊。

起初那处火辣辣,没什么其它感觉,然而立刻又一个牛角罩在旁边,这时就有点疼了,不久,第三个罩下,第四个,第五个……疼痛如潮水袭来,触及神经。

秦郁咬住被子,额头冒汗。

直至所有的牛角都用完,秦郁觉得自己的整个背部都绷紧,痛的几欲抽搐。

“好了么,青狐。”

秦郁频频发问。

“还没呢,我会陪着你。”石狐子耐心地揉摁着他的手臂,捶打他的肩和颈。

秦郁觉得后背陷入火海,眼中无法控制地涌出泪水:“我不行,我要死了。”

石狐子俯身吻秦郁。

“我好难受,青狐。”身体沉重,似被山压着,抽搐的感觉渐渐消失,冷与热却在背部交替,腰已麻木,脊椎酸胀,罩着牛角的部位不断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一刻半的时间过去,秦郁终于看见石狐子从盘中夹取一块纱布,要开始拔角。

一个,两个,三个……

共是个。

秦郁默数着,险些咬破嘴唇。

“好了,先生,结束了。”石狐子柔声安慰着,用纱布擦去秦郁皮肤上的血。

血是乌黑的,凝结成块。

秦郁怔着,半天吐出几个字来。

“我命不久矣。”

“不会不会,先生别怕,这是毒,出来就会好的。”石狐子笑道,“是好事。”

秦郁不说话了。

石狐子看着秦郁后背上一个又一个被拔成紫黑色的圆,既怜爱又觉得诱人。

相柳也毁了容。

一场特殊的火灸就此结束。

石狐子为秦郁穿好里衣,放到床内躺好,往他的腰后垫了一个用于固定的枕头。

秦郁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息。

日落而息,对于寻常人而言很简单,可对于如今的他,连躺着都要耗费体力。

就像这次的牛角火灸,他知道,石狐子一定是本人尝试过,觉得舒服,才带回来孝敬他的,可是他又如何能说,在被那些牛角吸住皮肉之时,他是多么担心自己再度喷出屎尿,毁了大好的气氛。

每尝试新的事物,他都要做好最终无福消受的准备,因为身体实在太不争气。

可奇妙的是,这么想着想着,秦郁忽觉浑身筋骨活络起来,呼吸都顺畅许多。

二人素来是抵足而眠的。

秦郁静静躺着,待石狐子收拾完器具,已趟到身边,他清一清嗓子,想说话。

“青狐,如果多做几次,吸出的血是不是会越来越干净,那样,我就不脏了……”

“先生干净着呢,会好的。”

石狐子铺好被褥,灭掉灯。

“那样……也好。”秦郁道。

秦郁忽又意识到,与石狐子的辛苦相比,自己这点“感触”实在是无病申吟。

秦郁闭上眼,认真睡觉。

※※※※※※※※

前半夜,窗轩微敞,月光入床帏。

石狐子听秦郁的气息始终是未入睡的状态,想必见了血,心神不安又不敢说。

“先生,我抱着你睡吧。”

石狐子撩开自己的被子,盖到二人身上,然后钻到另一头,靠在秦郁的枕边。

“先生,别动。”

石狐子不容秦郁抗拒,窸窸窣窣,似春蚕作茧那般,把秦郁裹进自己的身体。

秦郁应了一声。

石狐子捋着他的背:“还在担心么。”

秦郁道:“好一些,你本应该少放几个角,嗯,三个估计差不多,我能承受。”

石狐子笑笑。

“还笑。”秦郁道,“对你而言很自然的一件事,对于我可能就是要下火海了。”

石狐子道:“知道了。”

在石狐子的怀抱中,秦郁的脸色渐渐红润,身子也不再紧绷。两个人离得很近,气息交织。秦郁的那对睫毛扑扇着,叫石狐子看去,不禁急促了呼吸。

石狐子闻到秦郁身体的味道,纯净如雪,清冽醉人,一丝一丝勾着他的魂魄。

“先生。”石狐子道。

“嗯?”秦郁道。

“我想亲你。”石狐子道。

秦郁抬起眼。

“怎么忽然说这个。”

秦郁还没开口,便被石狐子咬住唇。石狐子吮吸秦郁的舌头,不安地蹭动着身体。秦郁被捅弄了几下,虽没有知觉,但想也知道石狐子在做什么,微微错愕之后,他忽又怜爱得紧,是啊,石狐子无妻无妾,久在外闯**,一生又能有几回温柔乡呢。

石狐子目光迷离,就着秦郁的残肢摩擦着欲望,仿佛野马在草原之上奔跑。“青狐……快些……再快些……”秦郁轻吟,温和地舔。弄石狐子的喉结,满足石狐子的幻想。如此百十下,石狐子后背发汗,呼吸加速,忽然浑身一颤,搂紧秦郁,交代了真挚的情意。

“先生,我爱慕你。”

二人这才安静。

静时,可以听见山泉叮咚流过。

秦郁很快就睡过去了,后半夜,他睡得很安稳,再也没有感到一丝不舒适。他甚至做了一个好梦,梦中,青龙把相柳逐入海底,关进一个巨大的岩石囚笼中。

四海平安。

※※※※※※※※

后半夜,石狐子清醒。

见秦郁已经睡熟,石狐子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后园,工室中的灯火仍亮着。

少苓果真还在制胚。

已经第次模范。

手指肿胀,疼痛不堪,然而胚形始终不见改进,这使九岁的少年饱受折磨。

少苓趴在炉子边休息。

他不甘愿就此放弃。

正是因为有这股倔强,他才在临淄茫茫的六片冶区之中与石狐子相逢相知。

他生在铁匠铺,父亲是一个穷人,却知书达理,助人为乐,教会了他很多道理,彼时,石狐子正招募工师,他替父亲应征,结果还没面试,剑就被退了回来。

“太钝。”

他不服,磨了剑再去。

“太脆。”

他不服,重铸。

“比上次还更脆。”

他还是不服,二次重铸。

直至第次,雅鱼造访铁匠铺,才知这是一个不足岁的孩子自己拿的主意。

烛火熄灭。

少苓睁开眼,走出工室醒神。

深秋的夜已经很凉,他仍然只穿单薄的衣,只走一圈,他的睫毛凝上了银霜。

忽然,一个念头闪进脑海。

“螫手解腕!”少苓暗道。

他的难关在于一处由榫头间隙过大而引起的破绽,范片的数量决定他不可能修改榫头的位置,在这种情况之下,通过增加模范次数提升精度是没有用的,要使整剑硬度达到标准,必先暂时放弃这处,先把别处修改整齐,再回头打磨患处。

舍小,成大。

少苓奔回工室,一点一点画出那条龙。“成了……”龙尾已画完,反勾龙须。

“什么成了?”

正是这时,石狐子走了进来。

少苓倏地站起来。

“师父,剑胚成了。”

石狐子握起来,掂了一掂。

少苓低着头,心脏扑通扑通跳。

良久,石狐子把剑胚放回范箱。

“无误。”

“真的么!?”少苓道。

石狐子笑了笑,让少苓坐在对面。

“知道这次为何带你来见先生么?”

少苓先点头,又摇了摇头。

石狐子道:“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一个人的能力越大,肩上扛的担子就越重。我不让你偷懒,是因为,我不希望你认为,随我见先生便是独享优遇。”

少苓道:“知道了,师父。”

“你要记住。”石狐子伸出手,拍去少苓袖口沾着的鱼肉残渣,“我希望,你回去与人夸耀的不是偷喝过鱼羊汤,而是,你在这熬至天亮,把手指磨得稀烂。”

少苓道:“记住了,师父。”

石狐子道:“好,睡去吧。”

※※※※※※※※

次日天明,秦郁醒来之时,见三丫儿在床头叽叽喳喳叫,原来是窗外花开了。

虽然下肢仍然没有知觉,但是淤塞之感全无,就好像是春天来临,河水通流。

万物生机勃勃。

那刹,他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连忙摸出枕边铜镜,照看自己后背的圆印子。

他有了希望。

“青狐,青狐你醒醒。”

“怎么了,先生。”

石狐子迷迷糊糊的。

秦郁笑道:“这是什么法术,真有效,快教给街坊,我下次还要找人来做。另有,后园那片地,空着也是空着,许久都没人翻了,不如就种些草药。”

石狐子这才清醒。

“先生,我刚种了蓝草啊。”

之后的这段日子,为了防止秦郁忘记这件事,石狐子无时不刻守在院子里,誓要见蓝草冒芽,长成一片无法忽视的茂盛的青绿色,才敢放心让秦郁继续打理。

然而,秦郁却另有乐趣。

秦郁喜欢找少苓玩,他喜欢和少苓一起做胚,偶尔也教少苓一些取巧的办法去应对石狐子,弄得石狐子焦头烂额。事实上,在蓝草冒芽之前,少苓与他提过一次,他就再也没有忘记,然而,面对石狐子,他依旧动不动提翻地,似个顽童。

如是,师徒相处其乐融融,直至来年开春,石狐子才拜别秦郁,带弟子少苓踏上新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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