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夜、窗外

沈丽让餐厅服务员准备了几道小菜,略显孤独的问我:“还能喝不?透一透,陪我再喝点呗。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咱俩唠会嗑。”

我马上摇头:“喝够呛,唠嗑没啥问题。”

她又是鄙视的“切”了一声:“行,唠十块钱的。你想唠点啥吧?”

我在记忆中搜索了一圈,发现和她共有的话题还真不多:“我一直想知道,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你为啥要上咱家待两天呢?”

事实证明,有些猜想还是永远不要知道迷底比较美好。不过既然听到了,我还是把它编纂成故事吧:

沈丽的姥爷比姥姥足足大了十八岁,在沈丽尚未出生、沈姥姥不算太老的时候便去世了。老两口一共生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沈丽妈妈排行老三,所以沈丽出生后一下子有了大舅二姨四姨五舅和老姨许许多多的亲人。

从沈丽记事起,沈姥姥便一直生活在她的家中。在她的印象里姥姥绝对算个顶尖儿厉害的刁蛮老太太,从来不讲道理——换句话说,只要她认为正确的事情就是宇宙间的真理,不容任何人质疑辩驳。正因为老太太的飞扬跋扈,在其他几个儿女家都无法长期和平相处,唯有沈丽的妈妈性格软弱温柔似水,于是负担起了照顾老人的职责。

当然,沈姥姥跟沈丽一家三口同住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沈爸爸和沈妈妈两家从小住邻居,二人青梅竹马一快长大。沈爸爸幼年丧母,没少受过沈姥姥的照顾,内心沉处早已把老太太当成自己的亲妈了——换成一般姑爷儿媳妇,脾气再好估计也忍不了一年半载的。

据沈丽回忆:在沈姥姥面前,沈妈妈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沈爸爸倒成了当不了母亲家的窝囊儿子,每当老太太大发雷霆之威只敢陪着笑脸给娘俩和稀泥。不过,也许是因为沈丽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的缘故,众多孙子孙女里老太太唯一舍不得凶的可能只有她一个了。

所以,家里大人间的争吵在普通孩子心中都是童年的阴影,在沈丽的眼里却是一台欢乐的大戏:趾高气昂的沈姥姥自然是威风八面的大花脸,舞舞喳喳呼来喝去;沈妈妈去得是青衣,哭哭啼啼委委屈屈;沈爸爸则恨不得在鼻梁拍上一块白()粉扮成丑角,报段花灯哄着家人消气。而沈丽却是在坐在一旁看热闹偷笑的观众。

我们上小学五年级那年,沈姥姥七十八岁,恰好是也沈姥爷去世时的年纪。五月中旬的一天,沈丽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刚推开门便听到沈姥姥的吵闹与沈爸爸沈妈妈哄劝。沈丽微微一笑:今晚又有娱乐了节目了。可进屋以后她发现,家里的氛围却跟往常不太一样。

以前沈姥姥发脾气是高高在上的,而今天,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嚣张老太太居然在哭,眼神里透着绝望和悲凉。沈丽想上前问问姥姥又怎么了,沈爸爸少有的板起面孔:“你先回你自己房间!”

奇怪的事情从此开始不断发生。

当天半夜,睡梦中的沈丽突然被一阵嘤嘤的啜泣吵醒。睁开眼睛,诧异的发现沈姥姥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的床尾。沈丽抬手按亮床头上的台灯,看见沈姥姥双目通红,噙满泪水:“丽丽呀,姥儿以后就看不见你了。姥儿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啊,我还想看着你长成大姑娘嫁人生孩子呢……”

沈丽怯怯的问:“姥儿你为啥不睡觉?你要上哪去啊?”

沈姥姥悲哀的叹着气:“快死啦……”

沈爸爸听见屋里的动静闯了进来,搀起**的沈姥姥:“妈,这么晚你不困啊?快跟我回去,啊!”

他们走后,沈丽翻来复去睡不着,她一个劲的纳闷:沈姥姥身体好好的,无非因为胖,身子重腿有些吃不消,平日拄着个龙头拐走路比较慢,也没有其他毛病呀?怎么会说自己快死了呢?“死”字滑过脑海的一瞬间,一股不祥的预感隐隐弥漫在沈丽的心头。

沈姥姥的精神头似乎真的越来越差,连骂人的气势都大不如前,还经常无缘无故掉眼泪,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胡话。没过两天,沈姥姥的腿突然动弹不了了,沈爸爸沈妈妈急得够呛,立刻通知是老太太的所有儿女。可任凭大家如何呼天抢地的哀求,沈姥姥就是不肯去看医生,口中还反来复去念叨着一句话:“去医院会要了我的老命的!我没事,你们就让我在家好好躺会吧!”

所有人都了解沈姥姥的脾气,只好放弃了送医的念头。

谁料想就在当天深夜,这个固执的老太太迟迟不愿相信自己的腿走不了路了,趁着家里人睡熟之机,拽着床头想去够她的龙头拐棍。就在脚掌接触到地板的一瞬间,只听踝关节处咔嚓一声响,整个身体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沈爸爸第一时间叫来救护车,可沈姥姥分明已经疼得满头是汗说不出话来,却态度强硬的拒绝被抬上担架,理由还是那句:去医院会要了我的老命。

无奈托人把大夫请回来接骨,打上石膏后天天躺在家里养伤,由几个儿女轮流伺候。

沈丽曾经偷偷问过沈姥姥:“姥姥你为什么不去医院呢?医院有大夫有护士好的肯定比在家快呀?”

沈姥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回答:“我姐姐在窗外呢,我走了我姐姐可怎么办啊?”

听到这话,沈丽不禁打了个冷颤。以前听沈姥姥说过:她的母亲一辈子只生过两个女孩。不是不愿意继续要,而是生完她们姐妹之后母亲便染病无法再孕了。更可惜的是沈姥姥的姐姐不幸早妖,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岁。在那个崇尚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家家户户都养一大帮娃的年代里,没有兄弟姐妹的沈姥姥肯定饱尝孤单寂寞的滋味,于是分外的思念她的姐姐。

沈姥姥还不忘嘱咐沈丽:“你千别跟别人说我姐姐在窗外呢。她胆子小,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这儿。”

沈丽后脖颈子嗖嗖冒凉风,她下意识朝窗户瞅了一眼,才想起自己家住在六楼。

沈姥姥躺了大概半个月,沈丽大舅专程请来战友家的儿子———位小有名望的内科大夫。医生简单的看过病情,遗憾的告诉大家沈姥姥的脑萎缩已经相当严重了。果然从那以后她常常胡言乱语,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动作用:胳膊肘支在床板上,拿手一圈圈的捋着被子。

这段时间里,沈丽经常被沈姥姥深夜发出的胡话声惊醒。胡话的内容只有一个,就是姐姐。每次听见沈姥姥“姐啊姐啊”的边叫边哭,沈丽莫名觉得胆颤心惊。她甚至看出窗帘上映着一个人形的阴影,头上扎着两支朝天梳的小辫子。一开始只在沈姥姥卧床那屋偶尔出现,后来发展到家里每扇窗户每条窗帘每时每刻无处不在。

沈丽害怕了,她想出去躲两天。第一个想到的是好友冯秦秦家,不过冯母那张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令她望而生畏,她实在不愿为摆脱一场噩梦而陷入另一场噩梦中去;然后破天荒的打起了我的主意。当然她很清楚在我家借宿是绝对不现实的,只是被恐惧昏了头脑做出的傻事,结果害我浮想联翩了好久。

沈姥姥最后的日子里,每天只会呼呼大睡。姨妈舅舅们怕送不了老人最后一程,下了班全聚到沈丽家,一起决定由谁今晚值守在沈姥姥床前。

一个安静的深夜,沈丽躺在自己房间的**还没睡着,沈姥姥突然推门进来了。她穿戴整齐精神矍铄,连平时不离手的龙头拐棍都没拄。

沈丽既惊讶又兴奋:“姥姥你好啦?”

沈姥姥笑着摸摸她的头:“好不了啦。今天我该回老屯儿了,过来跟你说一声。我姐姐天天在窗外跟我说话,我让她进屋她也不进。其实她那是等着我呢,都等我好多天了,再不走不行了。丽丽呀,本来我啥都不惦记,就是是有点舍不得你,怕你看不见姥姥了再哭个好歹的。以后姥姥不在了,你要听话你爸你妈话……”

沈姥姥就像从没生过病一样,又絮絮叨叨嘱咐了沈丽很多。可是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沈丽只隐约分辨出一句:“明年我和我姐回来接你大舅。”然后,转身出去了。

沈丽瞬间睁开了眼睛,很显然这是一个梦,却真实得仿若与现实混淆成了一体。她急忙下床跑进沈姥姥的屋里,沈姥姥安详睡着,安静得连起伏的呼吸都看不出来,对比鲜明的是她身旁的五舅呼噜打得震天响……

我记得,那段时间沈丽的胳膊上带过一条点缀着红色小布角的黑箍。

沈丽继续告诉我,沈姥姥周年忌日前的一个月,他的大舅也因肾衰竭去世了。沈姥姥果然把他接走了,这个坚强的男人与病魔斗争了许多年,顽固的糖尿病引起了无数的并发症。

大舅卧床的日子里也不停的说过胡话,喊得最多的是“妈”。

沈丽的老姨问过沈丽:“你知道你大舅为什么天天喊妈吗?因为自打他有了孩子以后就不怎么管你姥儿叫妈了,不是喊她‘老太太’就是随着孩子叫‘他奶奶’,你姥姥生他养他受了那么多累,不得让他把欠下那些喊妈的次数都还回来呀?”

深夜的洗浴中心餐厅里没有其他客人,连服务员都走得一个不剩,只留下桌子上方两盏功率不大的暖光灯。

从亮光下往四周的暗处看漆黑一片。

沈丽讲得波澜不惊。

我听的毛骨悚然。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