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枝间时见子初成

尽管我再三再四的求见萧琮,他仍然没有来见我一面。

得知棠璃斩立决的那一日,天际下起了瓢泼大雨。汪若琴和陶彩女冒着大雨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四肢冰冷手足无措,哭都哭不出来。

棠璃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为我受过三娘的责骂,为我当过挡箭牌,为我的儿女心事操心挂肚……她是我在异世里第一个亲近的人!

如今,我连求情都找不到人,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我什么都不能做。

似乎在突然之间,所有和我亲近的人都不见了,上天入地,遍寻不着,我无意识的咬着食指的屈起处,生死离别,果然从此两茫茫……

她二人猫哭耗子的掉了几滴眼泪便离去,我却没有泪水,嫣寻哭着又用之前的道理劝慰了我好一时。我痴痴呆呆的看着锦心在殿外掩口悲恸,心中只是无尽的怅惘,“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这样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在脑海里打着圈,却怎么也理不顺。

脑中像充盈了满满的浆糊,腹内异样难忍,我蜷缩着随身一歪,衣服鞋袜一样不脱,便这样邋遢着模样昏昏沉沉睡了去。

梦中迷蒙,得见人影憧憧。

和我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和裴婉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两人笑嘻嘻结伴同行。我跟在她们身后,看见她们亲密无间,说笑晏晏。忽而双成又从旁边闪出,青涩俊朗,依稀还是旧时模样。浣娘和棠璃也不知何时拖了那两个女子的手,几人只管说笑,全然看不见身后蹑蹑而行的我。

我心内诧异,越走越近,那名酷似裴婉的女子猛然扭头,瞪着我森森道:“这是你来的地方么?”她脸色潮红狰狞,我不由一惊,冷汗便淋漓而出。浣娘迅疾掩面,哭泣道:“姐姐怎么来了,如今我这个样子,是万万不能见姐姐的!”

在梦里,我忘了她是已死的人,此时见她,又惊又喜,止不住脚步朝几人走去。几人见我冲过来,都做鸟兽散开,浣娘一味用手遮面躲着我,恍惚间双成脸色苍白如纸,飘飘然似要离去,我又舍了浣娘去拉双成,触手却是一片虚无。

“我们都是走了的人,难道你也要跟着来吗?”那个和异世里的我长相一样的女子淡淡开口道,我迷糊中倔强道:“你们都是我亲近的人,你们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

棠璃脖颈间缠着一条大红的丝线,她凝视我微笑浅浅,却哑声不语。其他人都不见了踪影,唯有那女子转身道:“这话糊涂,谁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肚里那个才是呢。皎洁既同君子节,沾濡多着小人面。大凡害人的都有蜘丝马迹,你要放聪明些,不要再等到失却了才知道后悔心痛,为时晚矣。”

往日里我自诩聪明,此情此景却似乎猪油蒙了心,只一任的知道点头摇头,道理都记不到心里去。棠璃终于费劲的挤出了一句话:“走!”随即她脖子上的丝线一松,整颗头颅便歪在了一边,鲜血喷涌,恐怖惊心!

我尖叫一声,自梦中惊醒,猛然起身,但见四周火烛通明,嫣寻守在榻前杌子旁,此时被我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一个激灵,忙搂住我道:“娘娘醒醒,娘娘是梦魇住了!”

我大汗淋漓,手心湿热一片,因着害怕和悸动,紧紧拉住嫣寻道:“我看见棠璃了,我看见她了!还有浣娘,还有我自己!”

嫣寻忙抽出手捂住我的嘴道:“娘娘快别说胡话!”

她眼光四下里一扫,骂着那些竖着耳朵准备听故事的宫人道:“还不给娘娘打水盥洗,光杵着怎么当差?”

在寝殿随侍的宫人几个转身,便捧来热水洗漱,又送上新熬制的安胎药。我心里慌乱,没有心思用药。身下铺就的玉兰簟往日触手生凉,现在却像火毡子似的让人心里烦闷淤积。

嫣寻一边让人温着药,一边服侍我洗漱饮水,我将漱口的水吐在芙蓉金盂里,哑声道:“你一个这么忙,锦心去哪里了?”

嫣寻叹一口气道:“娘娘睡着这半日,锦心哭死过去两回了。她和棠璃最好,劝是劝不动的,奴婢做主让她先歇下了。娘娘要是有要紧的话问,奴婢叫人去传她就是了。”

我呆呆的想了一想,茫然摇头道:“没有什么,你做的很好,原是让她歇歇最好。”

嫣寻打量了我几眼,犹豫道:“论理奴婢不该说,但既然事已至此,娘娘徒然伤心也是无用。况且大凡心疼娘娘的人都瞒着这事不敢说,汪宝林和陶彩女偏冒着大雨来回报,看着心急火燎的样子,生怕娘娘不动胎气!”

她说道“事已至此”四个字,我心里一动,泪水便怏怏而下。嫣寻忙收了口,一句多的话也不敢说。

往日的欢声笑语在慕华馆渐渐消散,我捧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几乎每日都能感知到那种异样的骚乱和震动,太医奉命来过几次,却又都说胎像无碍,其余一无所获。

棠璃的死亡慢慢被宫廷遗忘,我的禁足之令却莫名其妙的一直未曾撤销。浣娘激愤自尽不过十来二十天,却似乎过了一生那么长。没有人敢来探望我,更没有人记得我,萧琮对我的宠幸,好像也就在这个秋末戛然而止。

一日清晨,我怏怏的坐在庭院里晒太阳,不防一队羽林军簇着两位女子翩迁而来。我以为又是哪宫的妃嫔没事做奉刘娉之命来奚落我,扬眉定睛,却是许久未见的三娘和媜儿!

我立时起身,不由得欣喜满面。虽然我与她们并不亲近,好歹也是家里人。

三娘站定,对我施了一礼,不咸不淡道:“娘娘好兴致,这个天儿正该晒晒太阳。”我伸手要搀她,她却一扭身子自己站了起来。倒是媜儿搭住了我伸出来的手,让我不至于那么尴尬。

“娘娘大着肚子,还是坐下吧。”媜儿微笑宁和,我有些不适应,眼前这个明艳端方的女子,真的是那个半年前还因为误会对我恨之入骨的妹妹吗?

我忙让她们进殿看座,三娘笑道:“我们听说娘娘现在不受宠了,又被禁了足,还是你婶娘在皇后面前求了半日情,帝后开恩,这才让妾身能见娘娘一面。”

她讲话直白露骨,我知道她的为人,兼之我现在禁足不受宠确是事实,因此不以为意,嫣寻和锦心却不禁皱起了眉头。

三娘又道:“听闻娘娘早先很受皇上宠爱,却不知怎么搅进了一趟浑水里……娘娘老实告诉我罢,韩昭仪的事你究竟知情不知情?”

嫣寻见她说话逐渐不堪,清了清嗓子道:“裴三夫人,既然您是进宫探婕妤的,须知后宫有令,非礼勿言。”

三娘脸阒然阴沉,瞥一眼嫣寻,见她穿戴与普通宫人不同,说话不卑不亢,便又转瞬笑道:“是是是,妾身失仪,这位是?”

我忙道:“她是我的教引姑姑嫣寻,曾是大安宫的人。”

三娘也是入过宫选过妃做过贵人的人,自然知道“大安宫”三个字的分量,此时笑容又舒展了七八分:“嫣寻姑姑是大安宫提拔出来的?难怪这么规行矩步,啧啧,真真前途不可限量!”

嫣寻微微福身,算是对三娘的夸赞做出了回应。

我岔开话题道:“不知道长姐和孩子现在怎样?身体可调理过来了?”

媜儿闻言抿嘴道:“长姐身子早康复了,那孩子白白胖胖的逗人喜爱,爹爹每日不知要抱多少遍呢,只是不够。”

三娘略有不悦之色,旋即插嘴道:“光你爹爹疼爱有什么用?要承昭肯疼他们娘俩才行!”

我静静抚摸着魏夜来为孩子做的小棉鞋不说话,承昭,我素日对他说的话竟然全听不进去,现时已是做了父亲的人,对长姐和孩子还是不咸不淡,究竟要闹出什么事来才甘心?

锦心送上茶来,媜儿笑道:“还是你伺候着姐姐么?你倒是勤稳。”

锦心也不防媜儿会夸赞她,登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意思,我笑道:“人家常说大一岁都不一样,以前我还不怎么信,现在见了妹妹这端庄稳重的样子,真真是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

媜儿微微一滞,手腕轻灵转动,放下茶盏道:“姐姐雅致端方,是妹妹的好模子,妹妹若是长年累月没有长进,也未免太不成器。”

三娘见我们寒暄言笑,低首抿茶,也不作声。

半晌,她意兴阑珊道:“妾身有件事想请娘娘做主,只是不知现在说这个是否僭越了。”

我见她意有所指,兼之专程前来,即便帮不上也要努力一试。

挥退四周服侍的宫人内监,我诚恳道:“三娘若是有事不妨直说,我自当尽心尽力。”

三娘扬眉看了看我,眉间紧蹙的都是犹豫与不信,还是媜儿低声道:“哥哥在青海驻守,据闻常常被刘子栋刁难,每每冲锋陷阵必须在前,即便病痛伤重也不得幸免……”

我只觉得心脏像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被一根又一根长而锐利的刺透过每个小孔扎的透透的,少庭功在社稷,为何会被主将欺凌?莫非真的功高盖主,又或者因着刘娉和我的这层关系?

十指凉凉的,取茶的姿势便不禁呆滞了。三娘见我沉默不言,嗤然道:“妾身以为娘娘必定会念着旧情照拂少庭,想不到娘娘在深宫享尽了荣华富贵,早将家里人的事情抛掷九霄云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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