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在伯灵家小女儿的第一次社交舞会上,平克尼·克鲁正站在男士队列里,这时发生了一件吸引眼球的事。希西莉·斯诺一个人直直地朝他走过去。

“我想跳舞,”她说,“你听到了吗?快点,如果你不想让大家议论的话,就跟我跳舞。我有事情想说。”

十五分钟后,哈里·罗宾斯和我正站在衣帽间附近,平克尼·克鲁出现了。他的脸白得像纸,正在朝楼上走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你们看到布伦特了吗?”他问,“回答我。布伦特在哪里?”

“为什么?”哈里问。我们都在问。平克尼像打冷战似的发抖。

“噢,你们知道原因!现在!让我走,你们两个!我要去见波丁顿·布伦特。”

我们俩立刻回答他,并分别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你不想去的,平克尼。怎么回事,平克尼?”

“谢谢,”他终于说,“我很感谢你们两个。我现在没事了。拿一下我的外套,可以吗?我想回家。”

我们坐上一辆出租车,行驶在第五大道。灯光照在沥青路面上,闪烁着和舞厅地板一样的亮光。我们再一次异口同声地开口。

“怎么回事?别什么都自己憋着——告诉我们怎么回事。”

平克尼轻轻抽了一下他的手帕:“你们——你们两个——真是最惊人的蠢货,不然你们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希西莉。”

“希西莉?”

平克尼盯着一个接一个掠过的路灯。

“她听说了在内维尔家餐厅里发生的事,而且我知道是谁告诉她的。噢,我知道,而且我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甩了我——就是这样。”

接着我们到了平克尼家。他把礼帽朝椅子上扔去,我们看到它滚落下来,在地板上弹了几下。平克尼按了一下铃。

“给这两位绅士拿威士忌来,还有,收拾我的行李。”

“你的行李,平克尼?你要去哪里?”

平克尼捡起他的帽子。“我要离开,”他说,“你们不明白为什么吗?这座城市不够大——没有哪座城市能大到容纳下希西莉、布伦特和我。”

哈里的脸色苍白,我的肯定也一样。

“我跟着他,”哈里小声说,“如果没人——”

“如果没人——”

“他会杀了他的——他会杀了他!你看到他的样子了吗?”

虽然剩下的故事哈里讲得含混不清,常常跑题到他的旅行见闻上,但从中还是能捕捉到他的焦虑。从他的话中,能看到哈里自己是怎样急忙赶到了巴黎的银行,一个人定定地坐在美国人聚集的地方,四处打听,总是四处打听,然而没有人能告诉他平克尼·克鲁的情况。你看,他有一种我们不具备的直觉,或者是他对平克尼·克鲁的了解比我们其他人更深,但当他试图去解释他所知道的事时,却只是重复着:“我看到了他的脸——我看到了他的脸——仅此而已。”

当他试图解释是什么指引他去往意大利,并最终到了佛罗伦萨时,他陷入了同样的含混。也许这样也好,因为在他抵达佛罗伦萨之前什么事也没发生,接着,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在那里了。从哈里的讲述来看,那就像一个各方面设计完美的奇迹,让一切都变得不愉快。

当时哈里正坐在那家大酒店里,也许是面朝亚诺河的最大的酒店。它具有一切欧洲大陆酒店的建筑特点,玻璃门的圆形大厅,棕榈树和小桌子,一间小小的书房,以及常规的桌椅。那时应该是下午五点——哈里说是五点,因为天还亮着,而且白天的时间不是很长,刚刚五月中旬——当时哈里注意到玻璃大门外一阵繁忙,一辆车门紧闭的汽车停在路边。带着对戏剧性的敏感和南欧人身上独有的健谈,酒店门房冲过去,在一群脏兮兮的小孩中挤出一条路。先是进来了一位鬈发油亮的报信员,他得到了酒店领班的接待,领班手上还拿着一张账单,另外还有一大堆没算完。接着,三个穿围裙的男人扛着行李箱和帽盒蹒跚着走进来,接着哈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个穿貂皮的美国女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走进了大厅。那是斯诺夫人和希西莉·斯诺。

希西莉像是走进了一座宫殿,而不是一个陌生而吵闹的地方。她的动作里依然带着隐隐的兴奋感,转动脑袋的样子依然半是好奇,半是愉悦,但在哈里看来,希西莉看起来更苍白了。然而,很难猜到她在想什么,因为希西莉已经喜怒不形于色了。只有哈里觉得,希西莉在看到他之后似乎很震惊,并且不想让他发现自己震惊的原因。

“谁能?”她说,“想到你们两个会在这里!”

“谁们两个?”哈里问。

“你真蠢!”希西莉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蠢?你和另一个呀!所有人都知道你一路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到平克尼,拉住他的手。”

“这个——”哈里慢慢地开口。

“别傻了,”希西莉几乎生气了,“平克尼不在这里吗?”

“别担心,”哈里说,被叫作傻瓜让他很烦恼,“不会有任何痛苦的场面发生。他不在这里。”

“别这么生气,”希西莉说,“我太累了。那他在哪里,如果不在这里的话?”突然间,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哈里开始惊慌。“而且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她问,“你觉得他为什么不写?”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答案。”哈里说。

为什么她的声音变高了?为什么她朝他点头,还扯自己的手套?大厅的客人们好奇地看着他们。

“我真的不知道,”哈里说,“我到处找他,但都没能找到。”

“你没能——”

她看起来比他任何时候见过的样子都更幼小,但突然间,她转身冲向了金色的电梯,电梯员按下镀金的按钮时,哈里凝视着她的背影,他的方脸上满是困惑。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希西莉没有忘记平克尼·克鲁。

虽然没有理由兴奋,但希西莉突然的出现让哈里感觉到很怪异。棕榈树后面好像有阴影,旧时的幽灵正从地狱里跑出来,尽管中间隔着大洋,他还是能在那个歌剧院风格的艳丽大厅里听到它们的声音。

圣·约瑟夫的声音和内维尔先生家餐厅里的声音,与门房急促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另一辆车停在了门口,引起新一轮用意大利语发出的惊叹。酒店领班再次从桌子后走出来,而哈里也再一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个男人刚刚抵达,走进了大厅。

第一个人他从来没见过,是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老人,拄着手杖。一顶高礼帽戴在他沉重的头上,他的脸很圆,而且非常白,像是一种小孩子画的漫画长相。随着他短促而浑浊的呼吸,脸颊和下巴上一层层的肉跟着波动。而他的眼睛也像他的脸一样寡淡无色,茫然地四处看。他刚一看到酒店领班,后者就赶忙上前鞠躬,近乎谄媚;但哈里几乎没注意到,他在看的是第二位客人。在看到那张粉色的、容光焕发的脸之前,他就认出了穿着皮外套的那副宽阔肩膀。那是波丁顿·布伦特。

“看吧!”喘着气的老头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我想在这地方吐唾沫!我都请你住在我家里了,你为什么非要住这儿——你怎么说的来着——乐趣?”

波丁顿轻蔑地耸了耸他宽厚的肩膀。“你很清楚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他答道。幽灵回来了。他们的声音就在巴蒂那熟悉的声音里,一定也在哈里的声音里,因为巴蒂展示出了他过去所有的野蛮。“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吼道。

“这里难道不是公共场所吗?”哈里问。

波丁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咬了咬嘴唇。“克鲁在哪儿?”他问。

“别担心,”哈里说,“他不在这里。”这一点也跟过去一样,一个暗示就足矣。

“我为什么要担心?”波丁顿问,“他不在是他走运。我只是在问你一个文明的问题。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找他的吗?”

尽管如此,哈里觉得波丁顿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用不同的语气又说了一句:“我们为什么总是打架?我尝试过告诉他我很抱歉。你为什么说我应该知道他为什么离开纽约?都过去了,结束了,我不想一直吵架。为什么,因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最幸福的?”哈里的声音颤抖,感觉失去了力气。从希西莉的话里,他其实感觉到了事情已经得到了澄清,但现在他能猜到答案了。

“也是最幸运的。我跟希西莉·斯诺订婚了。”

作为平克尼·克鲁的朋友,哈里要说的一大堆话都说不出来了,也没用了。在他意识到之前,已经站在大厅里跟巴蒂·布伦特握手了。他的神志还在从震惊里恢复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喘着气的声音。

“啊!你找到了个朋友?真见鬼!你要引荐一下吗?”

是那个肥胖的老绅士,他蹒跚地向他们走去,眨着他没有色彩的眼睛。

“莫拉公爵,”波丁顿说,而且看起来有点抱歉,“你听说过公爵吧,对吗?大部分美国人都听说过。”

“很高兴认识您。”哈里说,又是在他进行思考之前就说了,因为他心情不好。这个公爵很难让人心情好,虽然他最热情。

“很荣幸,总是很荣幸,”公爵喘着说,“我很老了——啊哈——快死了——我总是喜欢年轻人们——是吗?我们可以说法语吗?啊,你能理解?当一个人老了,就会最喜欢年轻人——看着他们快乐,看着他们喝酒玩闹。啊,这让我感到年轻,布伦特就让我感到特别年轻。现在你也是老人家的客人了——噢,对,我们应该一起用餐。你会来吗?”

哈里赶忙从自己掌握的法语里搜寻表示适当拒绝的词语。

“他当然会来,”巴蒂急忙说,还小声补了一句,“来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没法拒绝这个糊里糊涂的老无赖,而且我保证过了。看看他。你一定得来,然后我们一有机会就走。”

哈里的脑子依然处在混乱状态,接下来发生的事太混乱,以至于他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坐进一辆由一匹黄色老马拉着的维多利亚马车里时,公爵惺忪的眼睛里闪过有点可悲的快乐。

“啊,”公爵说,“现在跟年轻人在一起,我又年轻了。你说这是替代性快乐?——什么?它依然是快乐。啊,现在我们能找到更多朋友了。”

尽管不自在也不喜欢,但你会不由自主地被公爵说的话,他张嘴就来的不靠谱冒险故事,以及他找到的朋友们逗乐。很长时间之后,应该是夜里很晚了,哈里在一边大笑一边拍打一张小圆桌,离开了那个他熟悉的世界,周围都是留着小胡子,衣着古怪的人和披着蔚蓝色斗篷的警官。

他的大脑在法语、意大利语和香槟之间切换。他们都在一家咖啡馆里,他自己和巴蒂坐在中间。派对变得越发热闹,哈里注意到巴蒂在看着门口,透过临街的玻璃看向外面。

“该死,”他不停地咕哝,“我们已经喝得够多了,对吧?我们得在闹得太过之前离开这里。”

波丁顿站了起来,哈里记得,因为巴蒂就坐在他对面。巴蒂站着,这时他突然僵住,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把玻璃杯撞得叮哐作响,但只有哈里跟上了巴蒂的视线。平克尼·克鲁,就像身处异国的人常有的那样,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踩着大理石地面走过来。

这一幕让哈里喝剩的空酒瓶和视线中那些围绕在他们身边,穿着锃亮鞋子和长靴的男人,都像日出时的晨雾一样在他面前变得朦胧。至少这让他意识到,他做得太过分了。显然,某种相似的画面正在渗入巴蒂的脑海,而他的表情,那是他当天夜里第一次看起来冷静而清醒。

平克尼经过时,小桌旁的人们好奇地看着他。而服务员虽然不认识他,却也向他鞠躬,然后后退一步,就像服务员一贯所做的那样。平克尼一如既往地整洁,衣着完美,穿着一套细条纹的黑色西装,而且彬彬有礼。然而,有某种东西让哈里的大脑和双眼都变得清晰得如同全新的照相机。

“我看到了他的脸,”哈里说,“我看到了他的脸——仅此而已。”

交谈声停止了,公爵停止大笑,但在波丁顿或平克尼开口之前,哈里突然扑上前抓住了波丁顿的胳膊。

“别!”他嘶哑地喊,“坐下!别做傻事!”

那股难以形容的暗流预示着有麻烦要发生,在整间咖啡馆里引起小小的波动,甚至连公爵的眼睛都不那么惺忪了。

“坐下!”哈里拖着巴蒂的胳膊,又喊了一声。波丁顿试图说些什么,他咳嗽,清了清喉咙,然后哈里松开了巴蒂,转而抓住了平克尼的袖子。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大声说,“我要送他回酒店。晚安。”

“然后你回家吗?”莫拉公爵气愤地大吼,撞开椅子和人们的腿,蹒跚地走上前来,“因为他是你的朋友,你就要回家?没门儿!你们都跟我回家。”一阵咳嗽噎住了他,他的整个身体颤抖起来,他抓起他的手杖和帽子,“我们去我家玩一整晚。你,年轻人,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有戏。你不来吗?”

波丁顿粗声粗气地大笑起来,而平克尼的动作让哈里把他抓得更紧了。

“他不能来。”哈里急忙说。

但除此之外哈里还能做什么呢?他从来没意识到,他所做的事恰恰开启了后面的一切。

“我依然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平克尼说,“我为什么不能来?”

人们围在他们四周,平克尼的回答引起了一片叫好声。公爵拍着平克尼的背,一把抓起他的手。而平克尼一边试图避免与对方握手,一边在哈里的耳边小声说:“你觉得我会让他认为我害怕吗?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下地狱——下地狱!”

不可避免——似乎总会这样,仿佛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及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好了一样。公爵住在他父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里,虽然古老,却会令人想到今天的第五大道,但那些监狱一样的厚重墙壁和矮窗上监狱一样的铁栏除外。一个仆人打开了大门,所有人进入庭院,轻轻地颤抖着,大门在他们身后咣当一声关上。哈里跟着那些大笑着吵吵嚷嚷的人,爬上一段宽阔的石头台阶,进入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太大了,像梦一样,尽管墙壁上有灯,但还是很幽暗。六个仆人在准备东西,看起来似乎很熟练,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摆放酒瓶和玻璃杯,还生起了火,因为房间里很冷。

尽管寒冷,但酒意还是让公爵觉得暖烘烘的,太暖和了,他的白脸都变成了灰粉色。就在哈里发现平克尼·克鲁和波丁顿正和一小群人站在一起时,公爵蹒跚着向他走来,一边喘一边笑。

“你的朋友真不错!”他喘着气说,“我喜欢他,他能把我笑死!啊,那些男孩,他们让我觉得年轻!”

“放开我!”哈里喊道,“我要到他们那边去。你看不到现在的情况吗?”

公爵用一只胳膊紧搂着哈里的肩膀不放。“不!”他吼道,“我们喝酒。啊,你不像那两位可爱的年轻人那样喜欢喝酒!”

“放开我,你这老魔鬼!”哈里咆哮着,“看看他们——你看不到吗?”

公爵转身向那边看去,这不奇怪,因为所有人都开始往那边看。

“啊,”公爵大叫道,“原来是这样!男孩就是男孩。啊,现在我们有了——你怎么说的来着——乐趣!”

黑色直发的平克尼·克鲁和波丁顿·布伦特站在一小圈人的中间。“什么?”公爵喘着问,“他们在说什么?”

“放开我!”哈里气喘吁吁地说,“有没有人能隔开他们?”任何人都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一开始是波丁顿的声音:“我跟你说了,留在这里没好处!”

“你觉得,”这是平克尼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礼貌,“我决定不了什么对我有好处吗?”

巴蒂端起一杯奥维多白葡萄酒。“我跟你说了,没好处,跟当年一样。我说过,太迟了,因为我已经跟希西莉·斯诺订婚了。”

他们的声音从酒气和烟草味中传过来,跟当年一样。那种情绪,平克尼·克鲁体内那股邪恶的力量,他脸上闪现的情绪,但他一块肌肉也没有动。

“平克尼!”哈里大喊,挣扎着想摆脱公爵的胳膊,但平克尼的声音继续没有起伏地传来:“这就是你,完全是你的作风,把她的名字拖进来。”

“啊哈!”公爵大叫,“红颜祸水——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

波丁顿的声音在颤抖:“我能搞定,用不着你的帮助。现在你小心点——我已经足够忍耐了。我跟你说了,都结束了!”

平克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香烟盒,挑出一支点燃。“没错,”他回答,“都结束了,因为是我跟希西莉·斯诺订了婚。”

巴蒂想笑,但他的笑声听起来更像是怒吼。“胡扯!”他大喊,“虚张声势有什么用?你总是虚张声势。”

“你错了,”平克尼波澜不惊地说,“今晚我给她的酒店打了电话。你为什么震惊呢?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做这件事。你不是曾经说过吗,善变是女人的权利。”

“说得好!”公爵吼道,“啊,别让我笑成这样!啊,但这说得太好了!”

所有人,警官,深肤色的平民,都开始大笑,因为觉得说得很好。这已经足以了结这件事了——远远足矣。两人之间所有的怒气像浪潮一样涌上巴蒂的胸口,憋得他说不出话。

“你这个小人!”他大喊,“这就是你干的事——趁我出去时从背后偷袭我!”

“什么?”平克尼问,他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你叫我小人?在我挽救了你,没让你被踢出上流社会之后?你自己在我背后撒谎,竟还敢这样叫我?”

“我干什么了?”巴蒂·布伦特后退一步,好像胸口受到了重击。

“你撒了谎,”平克尼重复道,“你对她撒了谎,你知道的,关于在内维尔家的餐厅,从背后把我打倒的事。”

接下来,巴蒂成了两人中较冷静的那个人。“我从来没那么做过,”他回答,“我一个字也没说过。你不觉得——当然,我从来没那么做过。”

平克尼把香烟扔在瓷砖地面上。如果他能想一想就好了,但他做不到,因为他记得太多别的事,他的血已经冲上了头。

“你当然说没有,”平克尼温柔地说,“懦夫往往都是骗子——尤其是匹兹堡的布伦特家族。”

下一个瞬间,他咳嗽起来。奥维多白葡萄酒泼在他脸上。

泼在平克尼脸上的酒引发了接下来发生的事——酒太多了。有两个公爵的客人扶住了平克尼,而巴蒂独自站着,手指在颤抖。公爵松开了哈里,用一种欢快的方式蹒跚着走上前去,停在平克尼·克鲁身边。现场有人在用意大利语交谈,然后被公爵的声音压过。

“啊,男孩们!让我感到年轻。现在你们想打一架?当然,你们想打一场。贝尼托——嘿,贝尼托,把剑拿来!”

哈里以为公爵是在开玩笑,谁能怪他呢?公爵亲切地拍着巴蒂·布伦特。

“啊,你来对地方了。莫拉总能解决任何不愉快,我们是绅士——都是绅士聚在一起,没有人会说出去的。贝尼托,决斗用的剑。啊哈!”

接着所有人都马上大喊起来,就像是看拳击赛时的那种声音。“精彩!为了公爵!他这下可高兴了!”

他们被推回到桌子旁,椅子都被清走了。扶着平克尼的两个人把他带到一边,帮他脱下外套和马甲。有一瞬间,巴蒂和平克尼都露出了相同的难以置信的表情。一个仆人从门外进来,拿着两把闪着寒光的钢铁武器,上面有钟形的护手。不是带按钮的花剑,而是两把怪异的长剑,就像大仲马笔下的火枪手所使用的剑。它们的剑尖在灯火下闪着光,巴蒂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大喊起来。“克鲁!”他叫道,“克鲁!”

接着,哈里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冲到公爵身旁。

“你在开玩笑,对吧?”他问。

“啊哈!”公爵用胳膊肘调皮地顶了顶他的肋骨,完全没听他的问题,“现在我们有戏看了,什么?不要担心,我会安排的。”

“但你看看啊,”哈里大喊,“你不明白!”

公爵像猫头鹰一样盯着他:“你说他们是绅士——什么?”

“他们当然是绅士。”

“那他们自然就会对上,在发生了脸上泼酒这种事之后。为什么不趁现在呢?”

“但你不明白,”哈里重复道,“他们不知道怎么用剑。”

“你在开玩笑!”公爵笑着说,“所有的绅士都会用剑。”

“这两个人不会,”哈里觉得他的智力已经耗尽了,“你必须让这件事停下。听到了吗?停下!”

公爵一阵咳嗽。他的声音在咳嗽中断断续续地喘着。

“你说他们是绅士——什么?这里很安静——是吗?佩尔巴科!给他们决斗用的剑,大傻瓜和小傻瓜。”

这两把剑的画面让哈里感到恶心,整个步骤化为一堆模糊的预言和奇怪的仪式。

平克尼·克鲁和波丁顿·布伦特一直盯着对方,就像两个梦游的人。波丁顿脱掉外套时晃了晃他一头金发的脑袋。一位眉毛经过精心修剪描画的绅士递给了巴蒂一把剑,巴蒂恍恍惚惚地把它握在手里。

“克鲁!”他又叫道,“克鲁!”

“该死!”有个人惊呼,“大个子害怕了!”

如果巴蒂有所犹豫,这句话足以让他怒发冲冠。“害怕!可恶,你看不出来我想开始吗?”

“但这是谋杀!”可怜的哈里·罗宾斯再次开口,“你们两个都疯了吗?停下——看在上帝的分上,停下!”

平克尼·克鲁向他走去,他的袖子挽到了肘部,他丝绸衬衫下的肩膀还是那么瘦弱。他的直发乱糟糟的,有几缕湿湿地垂在他白皙的额头前。

“安静,”他对哈里说,“我们现在无法退让,当着这群——”他耸了耸肩,“我们当然都是傻瓜,有史以来最傻的,但我们没法停下。”

哈里能理解。很自然,他们的骄傲不允许停下来——都要让对方或那些兴奋的陌生人看到自己不害怕,或做出最轻微的暗示。多年的遗留问题终于要开花结果了。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能听到公爵喘息的呼吸声。

“怎么了?”公爵问,“不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等一下,”巴蒂嘶哑着说,“我只是想说——”

他们都很清楚怎样进行防卫,可能是因为他们都看击剑比赛。正在对两把剑进行精确调整的描眉男人抬起头,眉毛皱了起来。

“我只是想说——”巴蒂结结巴巴的,但平克尼阻止了他。

“不要说!”他喊道,“我们还不够傻吗?我们俩不管谁说任何话都太晚了。”

太晚了——哈里知道平克尼的意思。已经太晚了。他们眼前的不是关于希西莉·斯诺的记忆,也不是内维尔先生家的餐厅。他们脸上的表情,或内心深处想到的,是圣·约瑟夫。现在,他们把剑相交叉,没把握地盯着对方。

“该死!”有人喊道,“他们甚至不懂剑术!停下,在有人被杀死之前停下!”

哈里永远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应该熟悉剑术。也许是公爵和房间里的其他人觉得会有一些戳刺动作,一个人的剑刃触到另一个人的肩膀,然后和解。但所有人都知道,在一个遵纪守法的国家,新手拿着锋利的剑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不,你们不能!”平克尼·克鲁大喊,“现在要阻止我们已经太晚了!”

这太可怕了,因为十分荒唐,剑与剑的摩擦声,他们笨拙的动作。哈里看到两名警官交换了眼神,分头走开,开始小心地靠近两个剑手,但他们不够及时。巴蒂·布伦特的某个表情,他眼中的一次闪烁或嘴唇的一次弯曲,让平克尼冲向前去,他的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平衡。

公爵发出一声大叫和尖厉的吸气声。巴蒂·布伦特几乎没动。也许是无意的,但他的剑刺进了平克尼的左肩。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反应不过来,也不可能阻止。

“该死!他会杀了他的!”公爵尖叫。

平克尼·克鲁和波丁顿·布伦特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巴蒂的剑依然在平克尼的肩膀里。平克尼的武器穿过了波丁顿的护手,悬停在离波丁顿的喉咙一英寸的地方。没有人敢动或说话,只有平克尼的声音带着好奇的狂喜响起。

“我知道,”他说,“我一直都知道”——他的肩膀一定很疼,因为他喘了一下——“总有一天我会逮到你。”

巴蒂·布伦特看着平克尼·克鲁,嘴巴大张。他们似乎都忘了他们身在何处——此时的一切都被过去的盛怒抹去了。平克尼的声音在房间里清晰地响起。

“你还记得学校吗?”

波丁顿一言不发,但他震惊的表情显示他记得。

“说‘我求你原谅。’”还是平克尼的声音,急切而坚持。

有比这个更傻的事吗?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哈里惊诧?波丁顿盯着平克尼·克鲁,但显然他记得。

“拿开那把——该死的剑!”他喘着气说,“我很抱歉我打过你。”

“说‘我求你原谅’。”平克尼看起来根本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我对一切感到抱歉,”巴蒂嘶哑地说,“克鲁,你能停下吗,克鲁?我不会在这里低声下气的。我没跟希西莉说任何事。如果她想要你——而不是我——我不知道。也许你才是更好的男人。这还不够吗?放下那个东西!”

“说‘我求你原谅’,”平克尼重复,“你曾经逼我说过。”

平克尼的衬衫上出现了一点血迹,但他像着魔了一样一动不动,他和巴蒂·布伦特都是。想到圣·约瑟夫的那个秋日这么久以来一直未曾远去,想到平克尼·克鲁一直在等待机会,想到那件事的记忆又回来了,真是惊人又离奇。

巴蒂清了清嗓子。他的姿势并不舒服。“我求你原谅,”他说,“现在够了吧——克鲁,你会晕倒的。把那讨厌的剑放下。”

但那种顽固,或某种超越了顽固的东西,并没有从平克尼身上消散,反而点亮了他的整张脸。“说‘行行好’。”

巴蒂发出一声嘶哑的大叫,几乎语无伦次。“我说的话我就下地狱,你这小魔鬼!我——”

“说!”平克尼说。

巴蒂犹豫着,然后开了口。“行行好!”他喊道,接着所有的反抗,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突然燃烧成为火焰,“而且我希望猫会在你的脸上吐唾沫!”

如果平克尼记得,巴蒂也记得,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他脑海中。平克尼微微晃了一下,满面怀疑。

“猫?”平克尼像正在睡梦中一样咕哝着,“我不记得猫了。”

但接着他应该想起来了巴蒂所记得的这句话,因为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比如紧绷的神经和疲惫。巴蒂·布伦特的声音破碎而颤抖,仿佛那两句话自有道理一样。

“我从来没想弄折你的胳膊。你为什么从来不叫喊?”

随着一阵咔啦声,平克尼的剑掉在了地上,下一瞬——哈里本人都无法解释接下来的一瞬,因为那情形过于复杂。

“佩尔巴科!”公爵喘着气喊,“他们疯了吗?他们——该死!——他们拥抱了!”

是的,巴蒂·布伦特抱住了平克尼·克鲁。“克鲁,”他几乎要哭了,“还有比咱们更傻的傻瓜吗?”

公爵当然无法理解。除非知道来龙去脉,否则谁会明白,通过这样一次看似徒劳的爆发,一个完整的循环已经结束了。

“没有,”平克尼·克鲁哽咽着说,“布伦特——布伦特——只要你这么说就好。我会笑的——如果你这样说!”

公爵不可能知道他这个房间里隐藏着多深的痛苦和徒劳,或者为什么愤怒会化为潦草的收场,迎来一个几乎泪洒当场的结局。即使公爵知道,他肯定也不会懂那种自尊心、意志和仇恨。

“嘿!”公爵咳嗽着说,他的脸因为眉毛古怪地皱起来而扭曲,“你说猫吗?我不明白。这跟猫和唾沫有什么关系?”

巴蒂转向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年轻人可怜的哭泣?还是什么?让他们这么感动。为什么他没有极度尴尬?他为什么没有脸红?

“这是个玩笑,你这又肥又老的白痴!”他大喊,虽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当年我们——在学校——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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